油炸冰淇淋，乔万尼和federica都在中国餐馆吃过，我说我都没吃过，于是他们相信这是典型的中国食物。意大利文“火锅”是Mongolia pentola（蒙古+锅），那么我们来吃打边炉，我不知道什么叫做中国。但我知道我心中的那一个，五千年前的稷，或粱。
12 咖啡如何不鸳鸯
在学校的咖啡馆要一杯玛琪朵，他就在咖啡上挤一朵奶油的笑脸递给我。问：perché（为什么），perché no talking？
原来no talking是我粉T恤上的话，画着一只兔子头戴了口罩，猪仙人在台湾的诚品书店买来的。我于是也no talking，回他一个笑脸。猪仙人去要咖啡，他就只挤个奶油三角儿给他。猪仙人于是不开心，他在意大利常得到这样嘟嘴的机会。我就和他一起来看那朵笑笑的奶油花儿，也笑给他看，他的粉耳朵便重新松扑扑，猪仙人是一只很乐天的仙人。
玛琪朵咖啡或者caffè macchiato，意思是被弄脏的咖啡，脏一小点儿。人人都喜欢啜一口它的奶油味儿缺点，配上下面的espresso，在舌头上变奏。玛琪朵是一种自己和自己玩的咖啡。
espresso却是劳动人民的麻醉剂，在意大利，你说咖啡，就是在说espresso。valentina每天早上一睁眼，必仰脖子倒一杯espresso，然后才有力气起床，给两个儿子一个丈夫弄早饭。umberto一边煮它一边刷碗，刷完正好就着它，看下午一点一刻的辛普森动画片。而一大杯那种美式的咖啡，星巴克的咖啡……marco啧着嘴摇头，我们不喜欢美国的咖啡，那根本不是咖啡，是咖啡加水加糖再加奶。于是我讲起香港的“鸳鸯”，不仅是大杯的咖啡加奶，还要再加红茶和炼奶，还要加两包糖……听过的无不目瞪口呆，一年前，我也曾用这个配方把北京语言学校里最漂亮的老师margherita小姐，吓得尖着嗓子连说oh no, no！
离开佩鲁贾前差点忘了尝本地的caffè corretto，就是加了烈酒的咖啡。我那天要的是sambuca茴香酒。只抿了一小口就放下，再也喝不下去了。哦，我终于知道smail每天下午喝的是什么了，他的caffè corretto是装在类似大茶缸的大玻璃杯里，浓浓半杯，一屋子香料味，他像是泡在里面的，还一边露着上半身，一边看警匪电视剧。那身上，毛比肉黑。那是我七月里最眩晕的一些下午，也是我出门上课最多的时节。
15 just like a rolling tortilla
“shuying——,help me——,heeeelp——”
赶到厨房，乔万尼双手拿住大铁锅往外倒，我帮他把锅里的东西铲到盘子里。
“it's a spanish dish,but...i failed.“
我好奇地看着锅内一糟东西，碎蛋皮里面是土豆块。就这样端上桌。
“it's also for you. tortilla. er....the shape is bad, but the smell should be the same.”
那是一个什么样天气的中午，我已经忘记了，想来应该也是阳光金蓝，在盛夏。
这样的日子里，翁布里亚的石头是主角，尤其是那些粉石头间白石头的教堂。这是我在翁布里亚最喜欢的配色。这些石头产于附近的苏巴修（Subasio）山，粉是旧粉色，白是奶白。配在一起砌大大的教堂，阳光下闪闪淡淡，大概石质不会很硬。这种教堂配色在翁布里亚和托斯卡纳地区颇流行，是中世纪的风格。我住的街，一拐角就有家圣方济各教堂，也是这样的。
标准的西班牙式tortilla（墨西哥的tortilla完全是另一种食物）是把土豆、洋葱炸过后，用鸡蛋汁做外皮，两面煎成固体，再上桌，厚厚圆圆的一大块，拿刀切分来吃。后来，我在西班牙南部安达露西亚吃过几次，一次是对着远山上古老的阿兰布拉宫。
可是现在，盘里被切成滚刀块的土豆，都搅在碎蛋皮里，像一座没盖好的教堂，坍在一堆软石头里。有一块滚过，我用餐叉去追，bob dylan在唱just like a rolling stone——歌里的女孩曾和一个肩膀上蹲着暹罗猫的男人一起，骑在锃亮的悍马（chrome horse）摩托上，青春挥霍后，她流浪如一块滚动的石头。餐叉的影子划过奶黄色的桌布，阳光仍金蓝，在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闪。我最终叉住那块土豆，把它带回现实。滚石和砌成教堂的石头，究竟哪一块更幸福一些？
16 鸡在睡啤酒觉鸡尾在杯中
阿尔巴尼亚男生回来了，已成新手医生，见面自称adi桑，日语里的adi先生，叫我疏影桑，然后用阿尔巴尼亚语把他会的日语和两个名字符串了一首歌。
adi桑连吃三晚鸡肉。第一晚是乔万尼做的烤鸡，是夜啤酒小聚会。第二晚是我做的宫保鸡丁，为第二天回南部的乔万尼送行，南意嗜辣，乔万尼说他可以每天吃这个。是夜红酒，adi桑捧出他的玻璃“圣樽”连说chin chin（意大利举杯语）。
第三晚adi桑说做啤酒鸡，想起北大师兄也颇拿手。但当然，adi不懂酱油和姜蒜，他用胡萝卜、洋葱和橄榄油，用一种叫做“调料”的德国调料。他一边盖上锅盖一边说：“最重要是蒸汽！”于是我知道他在说“焖”，顺便也就想起东北的“炖”。
鸡在焖，adi桑在调鸡尾酒，用朗姆酒、青柠檬和红绿两种汽水，最后加的一样他说不能泄露。一边回忆他五年前在沙滩上开鸡尾酒吧的计划，sex on the beach，将是adi桑沙滩吧的头牌鸡尾酒。锅里鸡在抗议，adi桑和它打招呼，倒一大瓶啤酒、撒黑胡椒，鸡很满意，继续睡一个香气觉。于是我想念师兄啤酒鸡里的木耳、香菇和蒜苗，adi桑就调了第二杯鸡尾酒，用朗姆酒、青柠檬和绿黄两种汽水，还有另一种最后一样。一边说这啤酒鸡是意大利猎人的做法，也可以做兔子、火鸡……adi桑戴上红方格帽，把波浪假发摆整齐，掀开锅盖加大罐西红柿酱和辣椒粉，我当然想起大盘鸡，南锣鼓巷的那一家，奥运后，突然变了涮羊肉。
是夜，西班牙旅行回来的尼古拉敲门，adi桑调了第三种鸡尾酒，浓到要你一口喝完。尼古拉倚着门框滔滔不绝地说着西班牙菜，我在厨房打开一瓶sagrantino di montefalco，adi桑买回来的翁布里亚红酒，结束这个夜晚。
17 冰淇淋神仙
两手各举一盒gelato，跑下粉石头台阶，过七八九世纪石拱门，到得雾街三号，冰淇淋还是化得满手了。在意大利，冰淇淋叫gelato，和别国ice-cream不同，少糖少奶，不仅更健康，样子也变成色彩各异的大股凝胶，半融的橡皮泥，颇合粤语“烟韧”这个词——卷柔韧口，像久不散去的烟雪。
任一个小城的冰淇淋小店，gelato的味道都会不下十种八种，中等规模的店，动辄二十几种。樱桃、杂莓、香蕉、西瓜、猕猴桃、桃子等，还有朗姆酒、薄荷、卡布其诺……两球，三球，组合起来，三三不尽，六六无穷。每家店都会有一种叫bacio，意大利文“吻”，味道奇异，其他什么味，配上这个就一下子浓情了。
佩鲁贾最贵的一家gelato店，是海魂衫般的蓝白条纹配色，乔万尼说那家味道最好，他以前常常吃。我就猜他那时候有朋友在里面工作，因他本是只买超市牌奶酪的穷学生。他咧咧嘴说是。就像那一次我碰见他在厨房喝红牛，我说你连可乐都不喝，怎么喝这种东西，他又咧咧嘴——因为我朋友在这家公司工作，他送我的。于是我上网看到红牛公司那阵子在欧洲销售出了问题。乔万尼还说你走之前一定要去蓝白条纹吃gelato，谁知我走前已穷得只在企盼飞机餐了。
说起来，我在佩鲁贾最常光顾的一家店，是在V大街拐向石头小拱门的一个岔路口。里面有个大眼睛老板，意大利人差不多都是大眼睛，但他的特别大。他踩在柜台后高一阶的台子上，冰淇淋神仙似的把大脸大眼睛探出玻璃柜台： 到你了，你要什么？
意大利语班的中国男孩去买，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神仙大叔就教他：我——想——要——一个——中等的——三球的……直到男生能完整学出来，才给他舀。那男生偏偏跟学能力不强，重复四五遍也不行。神仙大叔的gelato，有一种叫费里尼电影名“8又1/2”，在杏仁味外另有一种奇怪的酒味；又有一种叫“300击”，我刚要了“8又1/2”，就问这个为何不叫“400击”（特吕弗电影名），他看看我说，不为什么。
神仙大叔不喜欢《400击》结尾从桎梏中逃到原野上的两个小男孩吗？还是他喜欢跑偏一点点，他自己的逃脱就是少了100击？每次去他的店，我都只买两个球的“小”gelato，所以他看见我就说：piccolo， piccolo， tu sempre piccolo（小的，小的，你总要小的）。我乐得回他一个sì（是的）。
久不见的adi刚来佩鲁贾的第二天，冰箱里还有前晚小聚会剩下的gelato，翌日午饭后一起吃，乔万尼坚持要我们把剩下的半壶咖啡等凉，然后每个玻璃碗的gelato里调进一些冻黑咖啡再吃。“乔万尼啥都要完美呢！”adi笑他，乔万尼又咧咧嘴，gelato都进了笑的肚子，屋外是又一个毒太阳，但没有人怕它。
18 米兰的萝卜花
黑人拿着萝卜花，美滋滋从我们身边走过。
送女朋友还是老祖母？
看上去，他的黑来自北非，最漂亮的朱古力色。地中海人的肤色，南岸是暗朱古力，北岸是朱古力。那种典型北欧人，有点过白了，加上金发和蓝眼睛，更有些“生”。而南欧的亚麻色头发、胡须和淡朱古力肤色就好看得多，海滩上看去，总是一些渴睡着的星星。所以我说white man，francesco会大惑不解，你也很白。不，我是黄的。黄的？我觉得你很白。
管什么黄白，反正这一刻，拿萝卜花走过石头街道的北非人捧了全世界的鲜花似的，去看被他爱着的人的笑。意大利北非移民很多，合法非法都有。移民里小伙子又占了大多数，女朋友，老祖母，大概都在地中海那边呢。又或者有一个倚门半笑的什么人，等着他和他的美好的力气。
说了这么多，现在才要开始说，萝卜花人吸引我们的，固然是那一大股子欢天喜地的劲头。但更是萝卜花的一流刀工——就是中国菜里摆在碟子一边的那种红萝卜花，有红边鎏住每一瓣，是被割到流血的花。若盘子里是鱼，花就往往压在鱼的鬓边，好像鱼也有头发似的。
顺着萝卜花人的来路转一个弯，我们就看到一位同胞艺术家，在半中世纪的米兰城堡前。他的摊摆满了菊兰梅丹，也有松下鹤、碧波鸭，和枝头凤，都是身边一大筐青红萝卜做出来的。农家婚宴的风格，喜气接近流水和泥巴的。我们就笑，说不知哪家中餐馆的小厨赶晚班前，来自己开活。但见他低头拧背，刻刀忙得像广场上的旋转木马。摊前站了许多人，比旁边卖自己唱片的flamenco吉他手还多，比那个tim burton风格扮但丁游地狱的街头雕塑人还多。说话间又有几个人买花，也是欢天喜地的一股子劲，像婚礼上的小舅子。
想起原来的一个笑话，说是某老老而自宠，同人下馆子总是一筷子先夹了萝卜花，中头彩似的自喜。后一友经营饭店，始语之，饭店每天出几百盘菜，但萝卜花不过做上数十朵……一面说一面在石头街上走，不觉黄昏，突然一辆自行车驶过。黄昏的风中，车上人的白衬衣也花般起伏。就是刚才雕萝卜花的小伙子，现下收了摊，驼着竹筐奋力骑去。我想起电影《甜蜜蜜》里为饭馆送外卖的黎明的背影，在人头汹涌的纽约街头，也是白衬衣和自行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