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了一壶陈年普洱,透明的琥珀色,恍惚觉得玻璃壶盛着柔情,白瓷杯斟着浅吟。一份自重之心随着茶水的雾汽袅袅升起。
微风吹拂窗外的垂柳,柳枝无声摇摆,曼妙、柔美、不失分寸。风大一点,会有落叶以舞者的姿态优美飘落,顺着流水,漂向未知的远方。
云彩在蓝天上不易觉察地变换身形,自得其乐。阳光从屋檐爬上屋顶,普洱喝到第二汁,爆米花的香气浅淡了。
母亲靠在摇椅上,翘着二郎腿,活动着脚踝,无所事事地望着风景和行人,耳朵上戴着刚买的银耳环,荒了快一辈子的耳洞,才第一次用。”
一段“静物写生”。实在很合感觉,住的客栈叫 “云上的日子”,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店名“雕刻时光”,而对面一家“音乐火塘” ,有歌手抱着吉他,低低吟唱《百合花也有春天》、《光阴的故事》、《完美生活》《蓝莲花》……
那几天妈妈受我限制,才呆在原地晒太阳。依照她的想法,既然花了钱出来,哪怕再累,也要尽量多跑几个地方,名胜都要走到、看到、拍到,否则就不划算。要不就是买东西,给这个给那个。我笑她是为别人来购物,哪有心思走走看看。
不过说到底,我是她的女儿,她的基因在我身上也有体现。某次,靠坐在朋友家里的地板上,她泡珍藏的野茶给我喝。不记得我是怎样喝的。她笑望我,说,“你不品茶。” 我愣了一下。知道她是对的。
另外一次更严重。出差办事,事情很急又重要,对方宴请,夹了一道少见的菜,同事问我,是甜的还是咸的?张张嘴,居然回答不出。
像很多人一样 ,不自觉地追求意义、价值、效率,一路走得匆忙,不自觉闭合、怠慢了自己的器官——嗅觉、味觉、触觉甚至听觉,思虑太多,大脑混乱,来不及问一问身心的感受。
只盯着目标一直往前跑,浪费了沿途风景不说,未必就跑得更远。
云南人杨丽萍,没上过舞蹈学院,好像也没受过正规教育,本能地观察、学习自然。面对一片叶子,观察它对风雨的反应,感知、舞蹈叶子的灵魂。这种开放、自然的汲取,因为近似无心,反而更全身心浸入,远远胜过那些只在舞蹈房里嘿咻嘿咻的练功者。
坐在束河的酒吧里,投入地盯着那片翩然落叶,因为那份专注,那片落叶就成了“我的”落叶。
在心理学上,最高质量的人际支持是“无为”的,意味着私密和不加评判。不打断、不质疑、不建议、不指导,更不指责。让你舒缓、接受、发现和舒展自己。
多给自己一些这样的无为时刻, “未来不迎,当下不杂,既往不恋”。瑜伽和灵修,让我更多关注当下,张开感官,如被写生的静物,只是默然感受。
走进塔川秋色
一
“你们安心去吧,过10个月我们带上准生证来接你们。”
“不要把村子里的鸡都吃光了,泪眼吧嗒,在村口望眼欲穿哦!”
同事们的奚落声中,我和漂亮的X美眉背着行囊下车,站在黟县宏村那著名的拱桥前(《卧虎藏龙》啊,周润发就是牵着马从这里走过,)看那辆黑色小车向黄山奔去。我们的目的地,就在宏村以东——塔川,那个有着最美秋色的小村庄。
在宏村门口开饭店的老板兼职骑摩托送人,知道我们要去塔川,很熟练地固定好行李,就载着我和X行驶在崎岖不平山路上。正在修路,灰尘特别大。不时用手往下拽牛仔裙,几分狼狈。两边广袤的田野,路人打量的目光,新鲜有趣。
好像只10分钟吧,小老板停了车,看到那五棵几个人都无法合抱的古树,知道塔川到了。老板极力推荐我们住村口小旅社,新建两层楼房就像公路边随处可见的路边店,与设想相差太远。坚持去村里看看。
顺着青石板小路,两边白墙黛瓦,慢慢走进皖南民居,好像慢慢走进历史。
正是家家生火做饭的时候,亲眼看到有户人家,厨房里垒着一口四四方方的井,用绳索吊了桶,打上水倒进旁边灶台里。
嘴馋的X一眼看见簸箕里摊放着火红大柿子,有个小丫头拿了细细的芝麻秆,往还生涩的柿子里扎,据说这样可以催熟。挑几个熟透的捧在手,揭了皮吸进嘴里,甜,软。
打听有没有人家可以留宿?“木雕楼!”几个人同时答复,怕不好找,热心人自告奋勇,把我们带到了村里最有名、年头最久、保存最好的老房子——木雕楼。
穿过狭窄走道,从后门进入天井。一群人在导游引领下,四处张望老房子里随处可见的木雕,几个当地人围着张很有年头的八仙桌在打牌。就要在这有几百年历史的厅堂里吃饭,住在只开了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小窗户的老房子里……
看到来客,房主吴老师——一位已经退休的民办教师,径自把我们带进他们新起的楼房,地板砖、席梦思、热水器……干干净净,一应俱全,楼上楼下全归我和X两个人。X很满意,只好迁就她,放弃住古老破旧木雕楼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塔川,我们来了,在秋天。
二
其实还没来塔川时,就已经知道这五棵500多年的古树。居中的是枫香,四周两棵香樟、一棵鼠李、一棵香榧。形态各异,粗细不同,(鼠李长得很慢,比其他树细很多,据说全黄山地区仅存两株鼠李)该是同期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敬畏地抚摩皴裂的树干,把与之相比、单薄无比的身体靠上去,感受这汲取了500多年日月精华的生命。古树是有灵气的,为借灵气,不远处设一供台,刻有 “大清咸丰五年”、“南无阿弥陀佛”两行字。
秋天是塔川游客最多的时候,坐在古树下,听到不止一个游客问,“枫叶呢?怎么不红?”不错的,塔川秋色以红叶著称,但主要是乌桕红叶。陆游不是有诗吗?“乌桕赤于枫”,“乌桕新添落叶红”, 那句著名的“江枫渔火对愁眠”,也是说乌桕红叶。
走在塔川秋色里,就像走在画里。随时随地,用傻瓜相机对准,“咔嚓”,X就会尖叫,“哇,像明信片一样。”
苏联导演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像《伊万的童年》、《乡愁》、《镜子》,经常处理“山坡上一棵孤树”的镜头。类似的,塔川乌桕稀疏地散落在田埂,有一种孤傲而高贵的美。一直不太喜欢紧致繁密的东西,这种稀疏就像吉他的音色,单薄,但是品得出丰厚。
还没有完全入秋,不少乌桕刚开始转色,红色的、黄色的、红黄绿相间的……房东吴老师替我们遗憾,说来早了,叶子没红透。不一样的美,如此斑驳,调色板也未必调得出这种层次。
暮色渐起,农家有炊烟袅袅升起,远山如黛,云影翻移。乌桕树举着依然华丽的树冠,在风中摇曳。想起阿甘和他的那棵大树,虽然一个绿树如阴,一个红叶似火,可是让人油然而生的、对自然的敬意,一样直逼骨髓。
春天的树太稚嫩,夏天的树太丰厚,冬天的树太嶙峋,只有秋天的树才最具风韵。秋天的树才明白“季节不曾为我赶路,我很有耐心不与命运追逐” ,也只有秋天的树才懂得“安安静静守着小小疆土,眼前的繁华我从不羡慕,因为最美的,在心不在远处” 。
秋天的树给人这样的感觉。
三
身在异地,最喜欢一早一晚,人迹稀少时去呼吸和感受。
起床时,推开窗户,薄雾裹着清凉空气迎面扑来,青山如黛,树影婆娑,一条小溪从门前潺潺流过,“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 。
出门时,房东问,“认得回家的路吗?”我说,“问呗。” “不要,看这两棵树。”那是两棵四五百年的银杏树,高耸、挺拔,很远都看得见。我们住的木雕楼就在树下。
点点头,深呼吸,然后脚步轻盈,走向田间小径。又发现一个不迷路的秘诀——一直顺着溪水走,村子是和溪水连在一起的。溪水旁许多蒹葭迎风摇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国风》里的蒹葭在两千年前也是一般模样吧?!偶尔会有早起的鸟,扑棱棱,草丛里飞起,我和它相互吓一跳。
山坳里棋盘似的田野里看不到人影,一个人变换不同姿势,跑上跳下,哼哼唧唧。一会感叹,随随便便一块铺路的青石板,居然就一米多长;一会对着一种从未见过的野花发呆,不明白一片叶子都没有,怎么长大?
天光越来越亮,太阳还不见踪影。一直往右手方向看,冷不防看见高坡上一个“马甲”端着“炮筒”向我的左手方向瞄。突然醒悟,看反了,看的是昨天日落方向。都怪那日落印像太深, 本来眼睛一眨不眨,看那个彤红的、好像在注视下变得陌生起来的物体,只低头发条短消息,再去看,太阳就掉下去,连影子也没了。 “倏忽之间”,眼皮底下,没能看到日落全过程。
再走一段,蓦然发现,山坡高处灌木丛后面,不是一个,是一群马甲,分散开来对着东方,等着拍日出呢!那是最有利地形,我试图跟进。四处张望,没发现路,仗着衣着轻便,又有点武功在身,硬是在没路的地方,拉着茅草就往上爬。食指一阵锐痛,遭暗算了——不知哪种草像小锯子一样,在手上锯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渗成一条线。
辛辛苦苦爬上去,对着先到者灿烂一笑,看到一脸惊愕,“那边不是有路吗?”见鬼了,就离我手脚并爬的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一条路。只好自我安慰说,算了,难得真正爬一次山。
静下心来,和摄影家们一起,屏息凝望东方。终于目睹了日出全程,却不能用语言来描述。
视野宽阔,心胸也随之宽阔。看了一次日出不过瘾,移步换景,重新盯住一个更高山峰,又看一次太阳怎样露出笑脸。反复了三次,占足了便宜——《小王子》里第一个星球上的国王,可以指挥日出日落。
这一天没有习练瑜伽,只是单纯地呼吸,深深地吸进最新鲜的微凉的空气,缓缓地吐出变热的浊气,秘密地与天地、自然交换能量。
一群鸟迎着太阳早锻炼。总有三四百只吧,黑鸦鸦地飞,一个又一个整圈。那么多黑点一起飞,不象《迁徙的鸟》令人震撼到窒息程度,可也已经很壮观。
一只鸟飞出队伍,一直往蓝天里飞。还没想明白它为什么要离群,又见一只随它飞去,飞得很远,完全超出视野范围。回过头来,大部队也不见了。找了半天才发现,都停在电线上做了“五线谱” 。而那两只离群的鸟也盘旋归队,揣测那两只是嫌运动量太小,自己在开小灶!
什么时候我们也能长出一对翅膀,像它们一样迎着朝阳快乐地飞?
四
我们住的木雕楼是塔川保存最完好的古民居,房主吴老师也说不清房子的确切年代,只知道是祖上传下来。祖上是盐商,现在还有不少亲戚在扬州。
小小院落只有一进,坐北朝南,黑瓦白墙,马头翘角,牌坊式门罩雕刻得美轮美奂,拖着长长暗影投射在墙上和发亮的石板路上。
进得院门,迎面客厅叫“绩余堂”,两边贴金底黑字的对联“孝悌忠信”、“礼仪廉耻”。案几上,按徽州规矩东瓶西镜,闹钟居中,取其“平平静静,终生平安” 之意。我和X坐在八仙桌旁的八仙椅上,低眉顺眼,徽州女人一般,拍照纪念。
晚上吃饭时,隔壁小姑娘端着碗来串门,带了卢村第一木雕楼的宣传册,让吴老师代向游客赠送。热情邀我们去玩,说是那里的导游,可以免我们门票。
卢村木雕楼肯定比吴老师家的精美豪华,可是我们能坐在天井下吃饭吗?我们能一边啜茶,一边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溜溜达达,仔细看那些木雕吗?
婉言谢绝,要好好呆在“自己家里”享受两天。
院子里种着一些花草、树木,天竺结满了红豆,完全长成一棵树的模样。一般盆景没法比,它在汲取着怎样的地气啊!
每天都会有小鸟停留在上面,啁啾地叫。那种体形娇小、全身漆黑,只在翅膀下和尾巴边缘有一圈白色羽毛的小鸟最常见,玲珑、轻盈,不怕人,敢歪着头和你对视,可爱之极。
天井里放一盆杜鹃,去年从山上移下来,今年花开得枝条托不住。天井下本来有一个小水池,后来拿青石板盖了起来,水还照样在那下面汇聚,然后流进穿村而过的小溪。
据传说,塔川有三条小溪,这也是川字的由来。找来找去只见到一条,吴老师说他也只见过一条,不知道是不是随着岁月流逝,干枯了两条?
吴老师带我们去楼上参观。全木质结构,阳光从雕花的窗斜射进来,清晰看见木屑、微尘在光柱里飞舞,古朴、亲切得让人想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