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是我小学三年级,因为忘了带作业而打公用电话给你。
老式的IC电话亭,感应不灵敏,磁卡总是要反复插好几次才会显示。按键的触感冰冷又硬实,拨号时需要特别用力。握着听筒,略微侧身,就可以看到身后排队的人,于是连交谈也变得公开和了无兴致。
我按了号码,然后听到你的声音。我想要像平时在家那样放肆和随意,可是看到身后陌生的脸,倏忽无措起来,迟疑着说:“喂……爸爸,是我。”
刻意压低的声音,不吵不闹,还有临时改换了普通话。所以即使是自己听起来,也觉得分外地客气和古怪。
然而彼端,你的语调平静自然,不像我这样有轻微的变调。假如一定要辨别出什么不同的话,也只是少了嬉笑而已。
你看,毫无缘由地,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这样清晰。
我现在却又想不明白,当时的尴尬从何而来,以及,如此简单的一个称呼,到底是哪里不好开口。
其实在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不存在激烈的争吵或者巨大的变故。或许,仅仅是在某一次的对话里忽略了它,然后接连出现第二次、第三次,延续了几年,就忽然再也叫不出口,感觉异常怪异。
二
爸爸。
你总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描绘起我小时候的情形。你举起右手,用大指和食指圈出3厘米的长度,絮絮叨叨:“还记不记得你那么点儿的时候——”
我知道你要说带我去河里捞鱼的事,要说带我去放风筝的事,要说带我去游乐场的事,要说带我去田野的事,于是我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你,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你垮着脸走开,叹气感慨:“那时候多快活啊……我看着这样失望的你,又一下子心软起来,难过而不忍。”
我想要拉住你说:“好啦,我都记得的。”
小的时候你用纱窗做渔网,四四方方的绿色的网,上面吊着长长的绳子。我们提着它在市场里要到一截羊骨头,就穿着拖鞋走去河边,从河堤爬下去,站在碎石滩上。你去布网,我光着脚在河里玩水。
有一次我们很专注地去抓浅水里的小鱼,屏息等着它到了跟前,轻手轻脚地蹲下身子,还没来得及扑,就发现已经坐在了水里,走回岸边时,还在顺着裤子不断地往下淌水。
等到傍晚,往往会有不小的收获,透明的小鱼和小虾在玻璃罐子里缓缓游动。我们满足又快乐,通通倒回河里,然后唱着歌回家吃晚饭。
小的时候你买了最漂亮的红色鲤鱼风筝,带着我去放。我那时和表弟要好,非要拉上他,你也只好同意。于是我们三个人在空地上奔跑嬉闹,直到黄昏。
我记得那天的夕阳西下,玫瑰色的天空上云霞满布,色泽艳丽。你扶着我的手,教我如何放线收线,把持风筝的高度和平稳。表弟在一旁看着,露出渴望与羡慕的神色,我自豪非常。
可是最后,你竟然把风筝送给他了,我那么那么地生气,好久都不愿意理你。
小的时候你陪着我去游乐场,我们坐“激流勇进”,坐过山车,坐“丛林鼠”和碰碰车,十分过瘾。以至于我一直认为“六一”是比过年还要棒的节日。
你也领着我在池塘里捉蝌蚪,摘绿油油的荷叶顶在头上,于酷暑炎夏,偷取清新的沁凉。
有一次妈妈休假,想要跟去,不过最终未遂。她要是去的话,肯定就不够好玩了,所以我们不带她去。
小的时候你会花一整天的时间,和我坐很远的车跑到野外。赶上秋天的话,能看到大片大片成熟的玉米田,中间立着傻傻的稻草人。
稻草人一点儿也不像动画片里的那样可爱,它只是造型滑稽而又简陋地站在那里,表情空洞茫然。
我们在僻静的道旁,见过脏兮兮的小猪,见过步履悠闲的老牛,见过驴子和骡子——当时还总是分不清,你停下来,很多次讲给我听,可是我太不用心,所以直到现在也还没能记住。
我想,一定不是每个人的童年都能过得像我这样肆意,连欢乐也是纯粹而天然的。是不是,爸爸?
我真的一点儿都没有忘呢,却还是只能看着你从我的眼前走开,偏过头去,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伤心得快要死掉。
三爸爸。
小学毕业的那年,我和班里的男生打架,可凶了,我拽住那个人的手背死命抓。以至于几年之后,在网上和他碰面,他问别人我是谁,人家说看看你手背上的疤就知道了,他便立刻想起了我。
你知道这件事的起因是他不好,是他在我的衣服上涂鸦,是他说话让人生气。可是真正最能激怒我,让我不顾一切的那个真相却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那天的晚自习,不知怎么,同他吵起架来,他一气之下承认了曾经偷我车钥匙然后扔掉报复的事情。我震惊,于是他更加地变本加厉,抓起我桌上整盒的订书钉摔在地上,踩得支离破碎。
你知道的,我当时好年轻,丁点儿的火气也根本压制不住。在那一刻,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我觉得自己好像疯狂了,耳边有个声音在一遍高过一遍地尖声叫嚣。
“你凭什么动我的订书钉,那是我爸爸给我的,你凭什么!凭什么!”
这话看来未免太过可笑,一盒订书钉而已,不值得的。可是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依旧无法以一句玩笑的心态来看待它。在那个瞬间,我不是感觉被伤害了什么物件,而是感觉到一种感情被践踏。
所以,我从未后悔过。你会懂的,是么,爸爸?
四爸爸。
上中学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下雨,你到学校去接我,拿着伞从昏暗的光线里走过来,身型那么地好看和高大。
朋友悄悄地和我说:“啊,这是你爸爸吗,看着就很……”她比出伟岸英挺的造型,接下去道:“是练过武术的吧?”
“嗯,据说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阵儿吧,咳,也没什么的。”
我无所谓地回答着,心里却不可抑制地扬起了骄傲,这样被夸奖的人是你呢,我的爸爸。
后来你听说了,得意洋洋,说看看,看看,有人崇拜我呢!
须臾间觉得,你怎么那么孩子气。
不过,我也是承认的,你在外面的样子确实很有威慑力。总是板着脸,皱着眉,表情一点儿也不柔和。走起路来,步伐快而稳健。又有谁能想象得出,这样的你在家时没完没了的嬉皮样子呢?
你的肩膀宽阔,胸膛厚实,没有中年人的啤酒肚,不抽烟不喝酒,不胡乱应酬,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至多沉溺于电脑上的纸牌游戏。你护家又知道照顾人,只是在感情上比我还不会表达。
如果抛开嬉皮的这一条,我想你也会是一个接近于完美的男人了吧。
五
爸爸。
几个月以前,我孤掷一注,瞒着你们,一个人去了丰宁坝上。我告诉你们,是和旅游团一起去的,然而就算这样,你还是坚决不同意,软硬兼施地要我别去。你凶巴巴地反对,说不许一个人去,说不会支持我,说绝对一分钱也不会出的。
但是我异常固执,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临时向你们要钱。无论是打工的积攒,还是岁末的零花钱,我都存下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所以,这次,我是计划动用自己的小金库的。
那个中午,我坐在床上检查行李,你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走过来,说:“我给你点儿钱吧?”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你,可是你什么也不管了,不再固守着爸爸的尊严,不再因为我的不听话而继续生气。你竟然是用了劝说的语气,硬塞了钱给我,走开,又折回来,语气不容反驳:“一定要带着。一定。”
你真是讨厌极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不算话。
你知不知道,那个刹那,我看着你走向客厅,突然有了想要痛哭的冲动。这是种无论如何假装、冷漠、转过脸去不看、硬生生地想它粉碎,也依然会有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心中,蔓延到每一根神经,游离的、组合的、酸涩的、倾尽了全部力气的、极致的感动。并且,它和愧疚纠缠在了一起。
我怎么能够和你说谎,怎么忍心和你说谎,怎么会想要和你说谎?!我一下子无穷无尽地怨恨起自己来。
对不起。
对不起……
真的,非常地对不起。爸爸。
六
爸爸。
我之前死活不要去念高中,你失望透顶了吧。语气冷冰冰地放狠话,说行啊,随便,反正过了18就不养你了。
我那个时候心里异常难过,觉得你竟然会是这么狠心的,就想看着我受罪才好的是吧。
可是你看,我上个月就满18岁了,为什么你还是没有把我轰出去。
你每天都在我的耳边唠唠叨叨地问晚上想吃什么,问做这个菜好不好,那个菜好不好,问砂锅里面要不要放粉条,洋白菜是酱爆还是和西红柿炒……
你说你这个样子,要我怎么把对你的生气好好保存起来。那些在心里壮大了的对你的不满,明明强悍到了坚不可摧的地步。可是你一点点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把它们通通地粉碎掉了。
还有从坝上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向你们坦白真相。我预料了两种结果,一种是暴怒,一种是绵延不断的指责。
但是,你的心思真是难猜啊,这么多年来,我都没能把握。
你当时正炒着菜,我没能看见你的表情和动作。只是须臾的安静后,你说,回来就好了。
我吃饭的时候,看着一大桌子的菜,眼睛变得越来越热,鼻子也泛起红来。
为什么,你一直都是最爱食言的人。
七
爸爸。
你成天那么嬉皮和吵闹。哼着歌说着话,没完没了。
然而,我又是特别喜欢安静的人,我发呆读书写字看报。全部的活动,都要与你的喧嚣发生冲突。我粗着嗓门吼你:
“好烦啊。
“你不要说话啦。
“闭嘴呀。
“腻味死人了。”
然后还不够,又要抓着妈妈告状,说你如何如何地影响我,最后一致决定你歇班在家的时候不许说话,要么睡觉要么看报。
于是第二天你真的没有说一句话。
好极了吧?如我所愿吧?理所应当的吗?满意了吗?我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忽然觉得我过分得那么厉害。
这是你的家啊,为什么不准在自己的家里说话,我是以一种什么样的资格,对你做出如此不讲理的要求?
你干吗不生气?干吗容忍我?干吗……非得让我自己反思才能看到这么多的过错。
八
爸爸。
家里什么都不缺,我的钱也非常够花,和朋友出去时还会买八九块钱的奶茶、吃“大M”最新的套餐、逛各种各样的商店……
所以,你不要总是把人家送给你的饮料拿回来给我,不要想着什么好东西都一个劲儿地塞给我。因为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因为我也想让你得到很多。
记住了么?
九
爸爸。
我从来没有跟你讲过这么多认真的话,也没有好好总结过我们之间的每一份琐碎。所以现在忽然把它们堆积起来,就威力强大,凝聚成了手背上的几滴热泪。
(六) (6)
我知道的,你更喜欢男孩子。也许是因为你想要把自己的爱好推销给他,比如邮币比如车模比如气枪;也许是因为你觉得他更能与你谈得来,比如军事、政治、快意武侠。
最终却还是事与愿违了。
我喜欢散文、喜欢言情、喜欢毛绒布偶、喜欢漂亮的背包和亮闪闪的装饰。
我心思敏感细腻,血液里的狂野除非遇到特定的激发,否则都要软绵绵地塌在那里,所以看不来斗牛、看不来拳击、看不来争勇斗狠、看不来你死我活。
我小的时候可以两只手糊满泥巴,跟着你奔跑,任一切都在风中凌乱,可现在我要留意指甲的缝隙是否干净,头发有没有蓬乱;我小的时候可以打闹着跳上你的后背,把大团大团的雪塞进你的衣领哈哈大笑,可现在我要正襟危坐像模像样,注意别人看过来的目光;我小的时候可以和你玩得大汗淋漓,暴晒淋雨,可现在我要打着伞乘着凉,最好连脚也不要晒黑,发梢也不要打湿。
可是爸爸,虽然我做不到拥有许多和你共同的爱好,做不到一直保留着幼时的玩笑,做不到感情坚强,玩勇敢者的游戏,但却能够比一个男孩子更爱自己的父亲。
我说得这样直白,你能够少一些遗憾了么,爸爸?
十
爸爸。
爸爸。
爸爸。
爸爸。
……
我想要叫很多很多次,像你一样絮叨的,然后被你厌烦。
可是我又知道你肯定不会厌烦,那么多不公平,我厌烦了你,你却没有厌烦我,好亏。
爸爸,我不要对你生气了,不管你怎么样故意给我捣乱,我都原谅你,就像你原谅我那样。
爸爸,你有什么事想要问我两遍、三遍、N遍,我也都会有耐心,就像你不厌其烦地为我讲解那样。
爸爸,你继续嬉皮吧,可以吵闹,可以哼歌,可以唠叨,我都不禁止,只要你高兴,就像你希望我高兴那样。
爸爸,你等着我,我也要给你买很贵很贵的西装和很高级很高级的皮带,就像你什么都想给我最好的那样。
爸爸,我们都是同样情感隐晦的人,所以这句话我只说一次,请你一定要好好地记得它——
嗯,我爱你,爸爸。
冬日光
文 / 秦 乔
大雾弥漫。呵气成霜。
冬天的新城真的很冷。
我实在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出门,可还是要走。
我一边提鞋一边跟妈妈说:“妈,我走了啊。”妈妈正在洗衣服,卫生间里传来她关怀的声音:“嗯,路上慢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