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厮守了大半辈子,不曾有过丁点绯闻。事实上,是不曾有过可以绯闻或者出轨的丁点机会。
他是一家单位的副主任,她则是主任,在同一间办公室,又坐对桌。在他们结婚十年以后,他和她都成了单位的骨干,有了被身边女子们艳羡的资本,他也曾经因为“审美疲劳”,而有过尝尝野果滋味的念头,而且告诫自己,只是尝尝,绝不会留恋不舍。可是想过之后,他却突然心内充溢了忧伤,他竟然连有绯闻的机会,也没有了。
于是他找理由,给领导说要一间单独的办公室。领导也是一个有家室的中年男人,大约是懂得他时时刻刻都被女人看守住的苦痛,所以很快便将一间与她斜对门的办公室给了他。那是他第一次品尝到自由的滋味,没有了她在身边兜来转去的视线,他的心犹如一尾鱼,欢畅地在水中游弋。有女下属来报文件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可以不再似昔日那样一本正经,毫无情分可言。而女下属,也明显放松了许多,有几个举止轻佻的,还会给他开一些暧昧的玩笑。他嘴上不说什么,可心里却是受用,好像一朵花被施了新肥,每一片叶子里都透着一股子新鲜气。
但是隔墙有耳,所以他依然不会在单位放肆。那些八卦的女下属,或许刚刚与他暧昧,一转身就嘻笑着将之传播开来。他知道单位的利害,他要靠它养活一家老小,他还要不断地往上走,所以即便是她放开了手,对他不管不问,他也不能放任自己。这是的他,正是壮年,却悲哀地发现,为了前程,他自己为自己设置了一个障碍,他明明看见那些芬芳的野花隔着篱笆爬了进来,可他还是只能假装没有看到其上的风景,一低头,继续埋头赶路。
这样克制自己安心走路的结果,是他在单位终于谋得了一席之地,可以放松地不必为前程担忧。而她,则比他还要高一个等级,所以这个单位,用同事微微嫉妒的话说,几乎成了他们家的自留地,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反正旱涝保收,不必费心。
也就在他即将退休的那一年,出现了一点事故,差一点,就让他曾经的清白,付之一炬。是一次出差,本来定好了他和她一起去,就像无数个出差一样,他们买火车的上下铺,或者坐飞机,再或单位司机载着他们两个。可是临到走,她却突然改去参加另外一个活动,所以便派了一个女下属,代她与他同去。
这是他第一次跟别的女人出差,有一点点异样和不自在。尤其是那个女下属,是单位公认的风骚女子,言行举止里的那股子狐媚劲,让他怀疑她是从聊斋里钻出来的某个狐狸精。火车的卧铺是面对面的,他看着另外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穿脱外套,还露出黑色的性感的丝袜,挽头发的时候,会用视线的余稍扫他一下,这一下让他觉得像一个温柔的鞭子,轻轻打在他的心上。他几乎是动了心,他安慰自己说,或许没有一个男人能够逃得掉这样女人的诱惑,所以假若他犯错了,那也是应该原谅的吧。
但却只是这样想想,终究还是没敢跨越那道禁区。旅途中有人看见她亲密地为他夹菜,就随口问道:你们孩子在哪儿读书?女下属笑吟吟地没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却是即刻抢过了话头,迫不及待地表白:她是我同事,我们出差呢。等那旅客走了,女下属几乎是笑得喘不过气来,他不知道她笑什么,但却知道那笑里,是有对他的浓郁的嘲讽在的。
半年后他们两个人同时退休,他在整理文件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一天的记录里,她其实并没有参加什么活动,而是一直在单位里守着。他隐隐觉得一股子冷气嗖嗖地窜了上来。他随即关上门,打开她盛放一些隐秘文件的抽屉,并翻找出了她一个类似日记的小本。抖抖索索地翻找到那一天的记录,便赫然看到几行字,写着:有机会都不出轨的男人,究竟是好男人,还是被惯性给控制了的毫无趣味可言的男人?我们的一辈子,就这么在彼此的监视下,毫无趣味地驶过去了,连结束,都平淡地如此了无悬念……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了她,也看清了自己。
一群女人聚在一起,讲各自历经过的笑话。与爱情有关,或者无关。
小A说她在去结婚的那天早晨,因为一件琐事,与未婚夫吵了起来。未婚夫是个南方小个子男人,生活上精打细算,斤斤计较,爱情上也没有大度胸襟,从未主动投降向小A求和过,总是性格温和的小A,为了爱情,委屈自己,一次次向他妥协让步。
可是那天她不知为何,却在父母为他们挑选的良辰吉日里,执拗起来。为了究竟是谁将厕所马桶弄堵了的问题,从起床洗漱开始,一直吵到公交车上,即便是走进民政局的大院,看到一对对喜气洋洋领证的情侣们,也没有停止吵闹。在沿着民政局红色的箭头走到二楼结婚处的时候,未婚夫生气甩出一句:你是你们家娇小姐,我还是我们家大少爷呢,谁欠谁的啊。而小A则在这句话后,任性地将手里的书包砸向未婚夫。
这一幕恰好让结婚登记处的中年女办事员瞥见,当她看到小A和未婚夫气咻咻地坐在面前时,她只是淡漠瞟了他们一眼,便干练又果断地抬手朝隔壁一指,说:你们坐错地方了,那儿才是你们的位置。小A和未婚夫顺着她的手势看去,见隔壁墙上写着三个大字:离婚处。小A立刻急了,说:你才指错了地方呢,我们是来结婚的,不是离婚的!
这一句果然吓住了女办事员,她惊愕地抬头,不相信地看着脸上仍有怒气未消的小A和未婚夫,半天才不讨好地挤出一句:吵成这样,还结什么婚?
果真是应了验,不过是一年以后,小A便和未婚夫离了婚。只是,这一次他们却没有走错地方。
邻座的小C则谈起自己的前夫,当初他们相爱之时,他还是个一文不名的穷书生,刚刚大学毕业,在这个城市里,不仅没有结婚的任何条件,连份安稳的工作也找不到。是她的父母,托人送礼,给他安排下一家不错的单位。而后两个人的婚礼,也是她的父母一手操办,他们甚至为此累病了一场。等到后来买房子,前夫在农村的家人,依然是帮不上丝毫忙,小C的父母不忍心女儿还贷受累,硬是一咬牙,拿出所有的积蓄,付清了房款。
可惜两个人并没有像结婚时亲朋好友希望的那样,白头到老。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便生出了裂痕,很快地闹到要离婚的地步。小C一生气,便搬回了娘家去住。她以为这段时间,会让前夫反思,并求她回去,两人敞开心扉,好好谈谈情感冷淡的症结所在,或许能够和好如初也不一定。
但是她的这一番期待,在回家推门的时候,便彻底地灰飞烟灭。在她离开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前夫竟是将父母和姐姐妹妹全从乡下接了来,把整个家弄得乌烟瘴气不说,他的父母还视她为客人,处处显示出自己身为主人的优越与高傲。
小C终于铁了心要跟前夫离婚。在向前夫父母挑明了两个人的现状之后,他们即刻毫不客气地回复她说:那你们离婚,这座房子就送给我们吧,反正,你们家有大房子住着,也不用发愁。小C听完,竟是当面笑出了眼泪。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父母,毫无愧疚地索要房子,似乎,一个房子如同他们老家的一个桌子椅子锅碗瓢盆一样,值不了几个钱,就可以轻松买到。
小C因此,在离婚时无情到自己都不齿,她连一卷卫生纸,都没有留给前夫,便让他携铺盖拿离婚证走了人。
假若爱情与婚姻,是一场需要正襟危坐欣赏的话剧,这样小小的来去倏忽的笑场,不知会不会让台下的看客,觉出生活的索然。
我在一列返程的火车上,遇到了他们。
他的鬓角,已有了细微的皱纹。头发,一眼看过去,便知道那乌黑是精心染过了的。神情有些小心,连起身去洗手间,都会试探性地,先探头看一下过道是否人多,似乎一旦碰上,就会有不必要的麻烦。而她,眼底则是水洗过一般地纯净,故意烫起的头发,依然难以掩饰她唇角上翘时,坦露无疑的一抹少女的娇羞。青春走到她这里,不过是刚刚绽放,连那清晨的水露,都看得清晰。但,40岁已有妻女的他,和20岁幼师还未毕业的她,不管在陌生人面前怎样地躲闪,却还是看得出,他们是一对刚刚结束旅程的情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