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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屠宰 (2)

糟了,快回去。我没有手电,工房里没电,再不走就摸不到路了。好在离开工房没多远,虽然深一脚浅一脚,还是顺利地走回去了。推开木门,羊圈里的山羊已经非常安静,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卧室里,七斤的床头点起一盏马灯,大福坐在床边,头趴在床上鼾声如雷。我慢慢踱到床头,伸手探一探七斤的额头,让我大惊失色的是,我的手突然被七斤抓住了!

“儿子啊,你不要离开我,我还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七斤的手冰凉而干枯,我的手像是被冬眠的蛇咬住那样难受,我想,再难受也不能强行抽出来。七斤感受到了我的驯服,渐渐平静下来,抓紧我的手也慢慢松开。七斤问我:

“我讲到哪里了?”

“你讲到我们三个离开了滨海大学。”

“对。水漂萍在那几张盖有公章的空白信纸上写介绍信,靠它们我们来到桃盘寨。真是一路顺风啊。”马灯下的七斤挤出一丝笑容,看不出是苦涩还是甜蜜,但至少是勉强。就在这一刹那,七斤的笑容消失了。“好景不长哪,”他说。

“杨仁杰很快就带人来把我们抓回去了,我被绑了绳子,水漂萍被戴了手铐,连你的小手也用红领巾绑住,因为你对杨仁杰又抓又咬。水漂萍写给杨仁杰的信和那本手抄的《蛊惑真相》一直由我保管,我当时做对了一件事,见到杨仁杰带人远远走过来,我把信撕碎吞下了肚子。《蛊惑真相》我就不在意了,塞进内衣紧贴肚皮,因为水漂萍说过,《蛊惑真相》是反对迷信的,让他们看不要紧。

这时候的滨海大学,党委改为革委会,建立了劳改队,把几百个牛鬼蛇神关在一块。杨仁杰再也没有胆量抚养你了,你是劳改队里最小的坏分子,跟我们一起劳动改造。他们都说,劳改队的做法是从北京大学学来的。最漂亮的女助教跟食堂伙夫私奔,这是多过瘾的新闻哪,水漂萍一夜之间成为滨海大学的新闻人物。水漂萍剃了阴阳头,在脖子上挂一双破鞋,唱一首《我是牛鬼蛇神》的歌,在离学生宿舍很近的商店门前拾捡垃圾。经过这里的红卫兵特别多,他们爱怎么骂就怎么骂,爱怎么打就怎么打,爱怎么斗就怎么斗。有一次,水漂萍从劳改队拉出来批斗,穿过学生宿舍的时候,甬道两边站满了学生,他们手里都拿着棍棒皮鞭痛打她,一个比一个狠。

当时有大量的外地红卫兵来滨海大学串连,商店门前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我扫地的时候都能看见,他们看到水漂萍那么漂亮,脖子上又挂着一双破鞋,天天都有人拦住她,命令她站在反扣过来的垃圾筐子上自报罪行,逼她交代自己是如何成为破鞋的。每次开水漂萍的批斗会,我都要拉去陪斗,胸前挂一个大牌子,牌子上写上‘强奸犯七斤’,然后打一个大红叉。他们强迫我保持低头弯腰双臂后举的姿势,叫‘坐喷气式’。水漂萍真是生不如死啊,假如不是为了你,她早就跳楼了,上吊了。

押送回滨海大学后,我再也没有进过食堂的门,本来很密的头发中间被剃去了一个十字型的沟。我吃住在公共厕所的工具房里,天天扫地板,洗厕所。住在厕所最大的好处就是掩护了你,你特别懂事,我让你别出来你就真的没有出来。听到脚步声,你经常用粪桶把自己扣得严严实实,有时候连我都找不到你。

这些都能忍受,我不能忍受的是他们叫我交代问题,不是政治问题,是男女关系问题,跟水漂萍的那一点男女之事说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总是不满足,每一次都嫌我说得不够细,让我跪着回忆,还有红卫兵强迫我喝阴沟里的污水。他们经常叫我抱树,就是整半天站在树前,张开双臂装作抱树,其实手不能接触到树。大中午的叫我睁眼看太阳,如果闭上眼,就要遭打。有时候几天几夜不准睡觉,有时候捆上双手吊起来拷打。哎呀呀,他们说的那个粗话哪里像人说的,就是一条狗也说不出口。”

说到这里,我以为七斤会有更激烈的控诉,没想到他话锋一转,突然声泪俱下地忏悔起来:“我有罪,我有罪。儿子啊,我死后是真的要被阎罗王千刀万剐的。”

我这就糊涂了:“你有什么罪?你是受害者呀?”

“我是受害者没错,可是我也害人。”七斤流着眼泪说。

“后来,学校越来越乱,红字派与新字派天天打来打去,刚开始用棍棒打,后来用刀斧打,最后用机关枪扫射。学校天天死人,死人不再是新鲜事了。有一天,水漂萍不见了,我假装弯腰扫地到处找她,校园里不见她的踪影。难道她被打死了?什么时候打死的?谁打死了她?死在哪里?我不能问别人,不能告诉你,你太小了,告诉你也没用。我想啊想,头都想疼了也想不出一个结果。隐隐约约地,我听说水漂萍因为不肯认错,已经由历史反革命定为现行反革命,关了禁闭。在禁闭里,水漂萍受到牛马不如的折磨,还遭到多次轮奸,她绝食两个星期,被强行打葡萄糖才没有死成。

有一天,我正在厕所冲水,两个红卫兵进来揪起我就走,不说什么事,也不说去哪里。他们把我推进图书馆的地下室,里面很暗,大白天也亮着一盏大灯泡,一个人被吊在水泥大梁上,披头散发,我以为是水漂萍,仔细一看不是,他胡子长得老长,只是低着头,长头发披落下来挡住了胡子。我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容,不懂他是谁,更猜不出他的年龄,只看到他身上流下来的血染红了粗壮的锁链,在地上积了一摊。我站在那里发呆,不知道这个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要我干什么。这时,一个红卫兵提出来一个竹篮子,天哪,那不是我的工具篮吗?菜刀、砍刀、剥皮刀、剔骨刀等,都在里面。我更蒙了,不懂他们什么意思。可是,等他们把意思告诉我时,我晕了过去。儿子,人心怎么会变成这样,比石头更硬,比蝎子更毒,他们要我做什么你知道吗?猜不出来吧。他们要我把这个人的皮剥下来,做成人皮鼓。”

讲到这里,七斤泣不成声。也许是他的哭泣过于夸张,把酣睡的大福惊醒了。大福不满地瞪我一眼,责备我不该把他师傅弄哭。大福找来一条毛巾给七斤擦脸,又趴在床头沉沉睡去。马灯的亮光下,七斤的眼睛呈现出可怕的猩红色,那是血丝爆裂染红了眼白,他呆呆地盯着蚊帐顶,牙齿上沾满了血。根据我的经验,这是死亡的前兆。我观察七斤好一阵子,竭力辨认他是否还在呼吸,可我听到的却是秋风的呼啸声和暴雨抽打墙体的噼啪声——下雨了。

“叫大福去沙发上睡。”

七斤微弱的吩咐唤起我对一个疑问的浓厚兴趣:大福是个聋子,七斤是个文盲,他们之间是怎么交流的呢?七斤也许看懂了我的疑问,提高声调对我说:

“他的左耳上有一小块肉可以掀开,掀开说话他就能听到。”

天哪,大福的左脸与耳朵拧成丑陋的一堆,打死我也不敢去掀开什么一小块肉。我站着不动,七斤挥手一扫,指甲划过大福的脸,大福醒了。七斤指指堆着烂衣服的沙发,大福看看我,点点头朝沙发走去。七斤说:

“大福比牛更吃苦,比马更快捷,比狗更听话,天天跟我一起睡。今晚,我要你跟我睡,他睡沙发。”

我乖乖地躺在七斤身边,虽然没有脱衣服,也没有洗脸洗脚,但我的感受却相当复杂。我的胃发酸,好像刚刚吐过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身体挤了出来。那东西是我不愿舍弃的,也许是悲哀,也许是愤怒。七斤问我:

“桃盘的经历,想起来多少?”

“我们在桃盘寨种了枇杷,我给枇杷树浇水,绕着树边跳边唱《植树歌》。”犹豫一下,我说,“水漂萍牵着我的手在地窖摸索,给我讲地下水网的好处,我听到地下水网暗藏的流水声。”为什么犹豫?此时此刻,我很难将水漂萍称呼为“我妈”,叫了“我妈”,如何称呼七斤就成为一个难处。

“还有呢?”

“我们给枇杷树疏花的时候山洪暴发,水漂萍为了保护我被洪水卷走,是你跳下岷江救了她一命。”

“滨海大学劳改队的事呢?”

“滨海大学的记忆失落了,完全想不起来。”

“不对呀,”七斤沉吟片刻,“桃盘寨的经历只是一小段,之前之后都在滨海大学,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那是因为我敲起了羊皮鼓。释比说,羊皮鼓能唤起人的记忆。”

“你在滨海大学敲过羊皮鼓吗?”

“敲鼓是我的职业。”我实话实说,“我在学校图书馆的仓库找到了释比送给水漂萍的羊皮鼓,我天天披挂它去殡仪馆招魂,赚生活费。”

“这就更不对了。”七斤提了一个让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如果羊皮鼓能唤起记忆,你天天敲羊皮鼓怎么就没有回忆起滨海大学的经历呢?”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我们都沉默下来,只有大福的鼾声从角落传来。我猛然意识到,我记忆的乱麻将会在这里、在今晚找到头绪,并慢慢抽开,直到我要寻找的那一段清晰地露出来。对我来讲,一直以来困扰着我的噩梦,笼罩在心头挥之不去的死亡纠缠,也许能得到答案。

七斤哭了,说是哭,其实没有出声,只是流泪。“报应呀,”七斤女人那样抽泣,“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剥了大头的皮做人皮鼓。”

我没听懂:“哪一个大头?”

“就是食堂里跟我一起做饭的大头。”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什么,你剥了大头的人皮?”

“造孽呀!”七斤的脸在抽搐,嘴在发抖,“我在图书馆的地下室醒来,其他人都跑光了,就剩我和那个披头散发的人。我躺着朝上看他,他吊着低头看我,他满脸是血,又逆光,我还是感觉到有一点脸熟。他叫我七斤,我吓了一跳,这时我才认出来,天哪,他就是大头啊。我问大头你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大头说他这次死定了,他犯了死罪,他上厕所拉稀,用报纸揩屁股,报纸上有林副统帅的头像。大头说他活不久了,指甲被刺了竹尖,肛门被灌了辣椒水,牙打掉了,肋骨打断了,肚子里还吃进去一碗沙。大头说,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分上,你可怜可怜我,让我死个痛快,一刀捅了我吧。”

我发觉这时候七斤说话的声音明显改变了,苍老,凄凉,穿透我的鼓膜,一直到心脏的位置。七斤的眼神也直了,空洞,什么内容也没有。当我的眼神从他的脸上掠过,我一阵心悸,我感受到刺骨的凉意和死亡的窒息。我想,在他还没有被危险袭击之前,在他还没有被死亡吞噬之前,在他还没有在这个世界里消失之前,我应当获取尽量多的信息。因此我急切地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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