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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33)

有帮主围绕在周围,书记逐渐恢复了自信。曾经沧海难为水,书记并不想在九号房称王称霸,他心里有数,外面有许多人比他更着急,花钱打点上下求情。他只是想找一个人解闷,以打发九号房度日如年的难捱时光。

帮主死到临头,还能找回快乐?“不可能。”九爷的分析是,“帮主在酝酿新的计划,快乐是他的幌子,以此来掩饰真实意图。”

“什么意图?”小如不安了。

九爷笑一笑,扬扬眉毛轻声说:“跟你同样的意图。”

小如的呼吸停止了,身体晃了一晃,喉结上下蹿了几下,艰难地说:“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九指的手搭在小如肩头,“好了,空谈误国争论误事。该你上场了,压一压书记的傲慢,从精神上给他一个下马威。”

太阳下山后,小如故意让独眼把书记传到外间的墙阴下。因为天气太热不能垫毛毯,小如坐上水桶小屁股就悬空了,没法坐,帅哥将桶倒扣,在桶底垫了一条毛巾。小如坐在倒扣的水桶上,让书记坐在拖鞋上,这样,小如对书记说话就居高临下了。

小如问:“你哪里毕业?”

书记答:“海源师专,以后改的行。”

“教师改行妓女从良,不容易。那你现在是什么级别?”

书记认定小如是明知故问,还是克服不了长期养成的优越感。“正局级。”

“你这种级别的干部,海源有上万个吧?”

“没那么多,”书记说,“包括主任科员也不超过三千名。”

这个数字把在场旁听的独眼吓了一跳,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如此庞大的官员队伍。小如笑了笑,他要的就是让书记自己说出来,自己不过是这三千分之一。小如正色说:

“按部厅处科套,你是正科,没有正局的说法。比如我们教授,享受正厅待遇,也就你们市长的工资吧。古时候文到七品武到九品,县长不过七品芝麻官,你们科级干部不能叫官,充其量是无品小吏。”

我们都把医药公司经理当大官,原来这种级别还不能叫官。独眼恍然大悟的样子。

书记心里连呼中计,他不想跟小如计较口舌之快,也不愿丢脸,不冷不热的回敬了一句:“海源师专校长的那部奥迪就是我们乡政府退去的,市里批评我们的小车规格过高,只好换桑塔纳。”

“我们学校可不一样,跟市里的关系好着呢。”小如说,“行政管理系搞的学历速成班,每次办班都超过百人,他们白白交五千块钱买一文不值的什么专业证书。去年开始更悬,办起研究生班来了,收费一万五千块居然还要走后门。其实呢,社会上的那些人根本拿不到学位,英语就把全部人掐死,最后发张结业证书了事。”

书记哑口无言,他自己就通过关系弄假文凭,报上了所谓研究生班的名。独眼听不太懂他们在谈什么,只是凭脸红耳赤的迹象判断,书记大人又吃了一招。小如暗自得意,决心乘胜追击:

“读过《后工业社会的到来》《增长的极限》《重建国际秩序》这几本书吗,对你们从政的人特别重要。”

书记除了文件和《海源日报》,平时几乎不接触任何读物,对这些著作更是闻所未闻。书记试图从侧面化解:

“上面千条线底下一根针,乡镇干部是全中国最忙碌的职业。”

“No matter where you work,you can aLways find time to study.(无论你在哪里工作,你都能找到时间学习)。”

书记张口结舌,琢磨半天也没能把这句简单的英语翻译过来。小如再次冷笑,撇下这位“研究生班”的学员,起身走向里间。

书记一向聪明过人,他很吃惊,自己居然也会有捉襟见肘的时候。书记使出自鸣得意的杀手锏,朝小如的背影来一枪,算是为自己找个下台阶:

“教授领正厅的工资又怎么样,还不够我扔一晚上的保龄球。”

33

帮主酝酿已久的突围计划正式实施了,九爷是唯一能识破这一阴谋的人,但是,能识破不等于能阻止。早饭后经过简单的休整,大家打坐整齐准备点名,坐在第一排的九爷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突然冒出一句:

“又闻到女人味了。”

独眼说:“九爷的鼻子应该装在机场安检处,反恐最好了。”

“错了。”九爷说,“反恐靠的是一双去伪存真的火眼金睛,鼻子是闻不出枪支弹药的。”

刀疤说:“总之独眼龙是反不了恐的。”

刀疤的幽默赢得了一片哄笑,在笑声中响起皮鞋高跟敲击楼板的声音,女管教李英出现在监窗口。点完名,李英合上夹子要走,帮主的一声“报告”把她叫了回来。李英没说话,用眼神询问他,什么事?小如发现李英长一对牛眼,并不好看。

“我要检举汤圆。”

李英牛眼一瞪,“他怎么啦?”

“汤圆隐瞒重大案情。”

李英的牛眼掠过一丝疑虑,九爷捕捉到了,插了一句:

“李管教别上当,这是个阴谋。”

“还有他我也要检举,”帮主指证九爷说,“他说你一年四季只懂抹玫瑰牌雪花膏。”

李英的下巴都气歪了,脸色变得恼羞交集,“无耻。”

交通哭了,像被婆家抛弃的小媳妇那样伤心。全部号房的名点完,九号房的铁门就打开了,“解小飞,出来。”李英说。

帮主跟在李英身后走到提审室后门,李英打开铁门说,“进去吧。”

没人进去,因为帮主不见了。李英脑袋嗡的一声,警察的直觉告诉她,出事了。李英追到提审室前门的空地,帮主已经跑到接近厨房的位置。

“站住!站住!”李英朝帮主喊话无效,转向哨兵喊,“快,抓住他。”

巡逻监窗的是华山剑,听到喊声明白立功授奖的机会到了,华山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厨房。靠近厨房的围墙有一个滑孔,用于向外排放煤炭灰,只有内役知道它的隐蔽。正在给灶火加煤的小鸟企图用铁锹去挡,被帮主推了个四脚朝天。帮主跑到围墙角,像土扒鼠那样一头钻向被煤炭灰堵塞的滑孔,露出摆动的屁股和乱蹬的双腿。

“你跑什么,有病呀。”华山剑伸手去抓乱蹬的腿,被帮主甩了,华山剑对越来越短的腿做思想工作,“你一个劳教犯跑什么,抓回来可是要判刑的。”

李英这时也赶到了,使劲往前一蹦,逮住了帮主的一只脚,可惜到手的却是一只破拖鞋。

“快开枪,快,废什么话?”李英挥舞着那只拖鞋大喊大叫。华山剑卸枪下肩,等拉栓上膛击发,子弹只能激起煤炭灰一缕弥漫的尘埃了。华山剑突然意识到人犯越狱哨兵应该承担的后果,冲锋枪往李英怀里一塞,也一头钻进煤炭灰。

田埂上茂盛的黄豆丛限制了帮主奔跑的速度,无论从体格、作战素质还是勇气来看,帮主都不是华山剑的对手。再说帮主只剩左脚穿有破拖鞋,而华山剑脚上蹬的可是硬底作战靴。这种不平等的跑步竞赛一眨眼工夫就见分晓,华山剑一跃而起,将帮主扑倒在稻田里。一个好吃懒做的职业扒手被一个训练有素的武警战士摁在烂泥中,结果可想而知。当然,浅水的稻田要埋住帮主是不可能的,但要水淹嘴巴鼻子可没有任何问题。华山剑骑在帮主腰上,一手扣紧脖子,一手死死将头按进泥里。帮主拼命挣扎,挣扎的目的不是要反抗,而是仰起头;仰起头的目的不是要呼吸,而是想表达一个意思。几番苦苦拼搏之后,帮主才赢得一次说话的机会,帮主说:

“我是白杨表哥。”

事实证明,帮主为说这句话所作的努力是有回报的,华山剑果然手下留情,要不然帮主不知要吃多少苦头才能使饱经惊吓而怒火中烧的哨兵摆手。

枪声就是命令,听到命令的武警中队在指导员的指挥下倾巢出动,马上形成了对帮主的合围之势。带队的排长高呼:“举起手来,你被包围了。”

从水稻中站起来的首先是华山剑,他当然不用举手投降;靠华山剑拉一把,帮主才摇摇晃晃直起腰,他也没有按排长的命令举手投降,没站稳又蹲下去捧水洗脸了。

帮主蓄谋已久的越狱行动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粉碎了,这次行动改变了两个人的生活,一是华山剑荣立三等功一次,本来安排年底退役的,据说上级正在考虑给他争取一个转士官的指标;二是帮主自己,暂时是回不了九号房了,一个月的禁闭坐完是不是关回九号房也难说,因为那时候王苟早就回来当所长了。

现在,九号房的热门话题是关禁闭到底是什么滋味?要知道关禁闭的滋味,得先知道禁闭是什么样子。大家纷纷发表高见,但都是道听途说。简单的道理是谁关过禁闭谁就最有发言权,那么,谁关过禁闭呢?“谁?”独眼询问了一圈,连最熟悉看守所生活的刀疤和黑脸都摇头否认,看来禁闭问题就只能是一个悬念了。

“我关过。”九爷说。

按九爷的描述,禁闭长两米、宽一米、高一米,也就是说人关在里面只能躺着或坐着,是无法站立走动的。禁闭的内部设施是一个水龙头、一个出水孔、一条破毛毯;铁门上有圆孔,用于每天供应三个馒头,可以一次性吃,也可以分成三餐吃。圆孔是唯一的光源,趴在那里可以看到对面的一堵墙,如果运气好,还能窥探管教晃来晃去的裤管。水龙头底下的出水孔有一个凹槽,它们供洗漱用,也供屙屎撒尿冲洗用。在里面大喊大叫是没有用的,铁门的圆孔一塞,外面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九爷的描述让小如的脸色难看起来,小如一言不发,满身的细汗表明,他的心潮在起伏。九爷注意到了小如的变化,转移话题说:

“交通,你为什么哭了?”

“是呀,你哭什么呢?”刀疤捏一捏交通粉红的面颊,“是不是帮主不要你伤心了?他不要你怕什么,本大哥不是还在吧?扯。”

黑脸说:“你看交通像水性扬花的人吗,人家可是要从一而终的。”

交通哭得更伤心了,哭声却被笑声所淹没,显得只有哭的表情没有哭的效果。书记不明就里,急促地问大家: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刀疤说:“交通跟你一样,他被免职了。”

书记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迷惑样子,又惹来了一阵笑声。也许是被“水性扬花”“从一而终”这些语汇刺痛了,独眼“砰”地一声猛跺床板,拉长脸骂道:

“你们要不要脸?拿一个小孩穷开心。”

太阳下山后,帅哥泼了两盆水在外间的水泥地,一阵闷热蒸腾上去,整个号房凉爽了许多。吃过晚饭,大家在里间外间走动走动,算是散步。号房里就九爷穿长裤衬衫,其他人都打赤膊,区别仅仅在于有的人穿半截裤有的人穿裤衩。小如和交通的皮肤最为白皙,小如的身份是牢头,大家对他好比公公对媳妇——只能看不能动。对交通就不同了,帮主关了禁闭,交通就成了公共财产,谁都可以摸一下捏一把。交通抱紧胸部东躲西藏,把嘻嘻哈哈的笑声挥洒得到处都是。在这种欢乐的气氛中,没人在意九号房的两个决策人物小如和九爷在谈论什么。俩人站在外间的铁门背后,小如提出一个建议:“我们要不要把书记的钱单收上来?”

九爷背靠铁门,站得笔直,过于宽大的衬衫袖管遮住了手背,使他有一种难以识透的神秘感。九爷的笑容长时间地停留在脸上,盯得小如心里发毛。

“为什么?”

“我们的钱不多了。”小如解释说。

“不是钱的问题。”九爷说,“这个建议表露了心迹,你胆怯了。”

“那么大数额的钱单揣在书记口袋里终归是个祸根,迟早要靠它另立中央的。书记的盟军是帮主,如今帮主关了禁闭,不正是下手的好时候吗?等书记跟刀疤几个捆在一起,我们就扳不动他了。”

“干吗要扳倒书记呢,他过几天就是铁定的牢头,因为他有胡管教做后台。”

小如不能马上领会九爷的话中之意,低头紧张地思索对策。九爷伸出右手苍白的五指,举到眼前弹了一下,感慨地说:“国庆节眼看就到了,真是弹指一挥间哪。等王苟回来当所长,指导员免职,书记当了牢头,你还有什么机会出去?”

“出去?他们没准备送我去青草盂监狱呀?”

“我是说以帮主的方式出去?”

小如的脸剧烈地变得苍白,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才避免了哆嗦。“不要激动。”九爷的右手搭在小如的两只手上,“我说过,帮主的意图就是你的意图,他因为泄露了证据要逃命,你因为掌握了证据要活命。这叫殊途同归。”

“不,我不越狱,我不坐禁闭。”小如终于控制住了激动,能够说出平常的话来。

“你的事好比一辆奔跑的自行车,不能停,一停就要倒。”九爷说,“在九号房,没有任何事情能瞒得住我,包括你的事。我亲眼目睹你将长柄剃头刀踢进平篦透气孔;把裤子踩进厕所坑洞;第一次掏粪时,你手上受的是刀伤;如果没有猜错,你一定在溢流井为自己留下出口。”

小如浑身颤抖了起来,左顾右盼一圈,好在收监在即,大家都陆续进里间了,没人听到九爷的话。小如紧紧拉住九爷的手说,“我害怕了,真的,我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没人知道我内心的冲突,没人知道我受了多少怯懦的折磨。”

九爷的手冰凉而细腻,它慢慢就滑出了小如的掌心。九爷将手掌盖在小如头上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呢?帮主写的那些东西,一笔一画都有我的心血。”

“但是,”小如抽泣起来,“我真的害怕坐禁闭,一想到里面暗无天日伸手不见五指,有腿不能站、有嘴不能说,我心里就什么都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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