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一大早就出去了,她天不亮就起来念经,念完经正好天亮了,她就去菜场买菜,往返只需半个小时,菜场离我家很近,站在楼顶能看到菜场的整体轮廓,吵闹而脏乱,幸而我家不住顶楼,我也从未进过菜场。
我起床后洗漱完毕等着吃早餐,却迟迟不见我妈妈的踪影,她也不用手机,无法跟她联系,我只好耐心等她回来。
我站在窗口望了一会儿,难得妈妈出去这么长时间,我何不对家里的橱柜侦察一遍呢,要想找到妈妈当年与木月文的日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还有家里究竟藏了木月文的多少墨宝,我总应该知道吧,否则一旦我不在家,妈妈有了什么意外,我连收拾家业的资格都没有了,资格就是我对家业的知情权。
我先进了妈妈的房间,妈妈的房间有一个大衣柜,还有一个小低柜,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产品,本地木匠做的,我妈妈用了近三十年了,那时我还小,好像是住进这幢楼里以后,我妈妈特意请的木匠,在老鹰山林场买的木头,那个卖给妈妈木头的人是妈妈的粉丝,也就是戏迷,少要了妈妈不少钱,妈妈过意不去,不施脂粉、不化妆、素面朝天为他唱了一出《穆桂英挂帅》,据说那天她在老鹰山林场获得的掌声把万只白鹭都惊飞了。
木匠也喜欢听戏,木工活快收尾的时候,木匠想听我妈妈当面唱戏,我妈妈就给她唱了一出《打渔杀家》,木匠姓项,自称是项羽的后人,我妈妈唱的《打渔杀家》一定让他浮想联翩,有太多的感动,他竟当着我妈妈的面哭了起来,最后还认我妈妈做干姐,手工费只收了一半。但我妈妈的这位干弟以后再也没来找过她,我妈妈曾私下打听过,听说他凭着一身的手艺去南方闯荡了。
我曾多次动员妈妈换家具,老式家具太占地方了,我妈妈说:“这都是好木材,现在的家具哪有真材实料啊,一堆压合板,遇水就变形,我们这里潮湿,用几天就不成样子了。”
我妈妈的坚持到底算是有眼光,现在看来这家具真成了老古董了,要是现在妈妈想卖,我还不肯呢,除非卖个好价。商品时代嘛,没有比钱更能鼓励人的勇气和自信的了。
我打开衣橱,一股樟脑丸味,我跟妈妈说过多少遍了,樟脑丸不能用,这东西可致白血病,现在人们驱虫防霉都用竹炭,这玩艺也贵不到哪里去,可我妈妈竟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由此我发现说服一个人是多么愚蠢啊。
我妈妈是个爱洁净的女人,衣橱里的衣服叠放得井然有序,从她叠放的形状看,里面没什么东西,要是私藏了什么东西,那齐整的形状就出不来了。可我还是一层一层翻下去,我觉得里面放幅木月文的墨宝和一本日记都不会影响其整洁性。
我悄悄地、小心翼翼翻着,一层又一层,而后再把衣服放平,这个大衣柜让我失望而归,我在里面什么也没找到,只看到了妈妈的整洁有序,这是一个女人最起码的素质。
我的行动目标又奔向低柜,我拉开橱门,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小拉门,上了锁,这也就是我们家的保险柜了,这时我什么都明白了,我妈妈的宝物都在这个小拉门里锁着呢,这可比她的命都值钱,谁要打开它,我妈妈一定会跟他拚命的。
总算发现了行动目标,我长舒了一口气,走出妈妈的房间,正要奔回我的房间,我听见屋门响了,这时我抬头看看表,都快十点了,我妈妈在菜场逛了两个小时,她可真有瘾啊!
“出事了,出大事了!”妈妈放下篮子,一脸的惊恐。好像有人拿刀抵在她的后背一样。
“出什么事了?妈妈。”我急忙迎上前,用她的惊慌掩饰我内心的惊慌。
我妈妈呼呼喘着粗气,用手中的绢子揩着脸上的汗说:“我眼睁睁看着死了一地人,幸亏我去迟了,不然也死到那里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我扶妈妈坐在沙发上。
妈妈仍在大口喘气,她所受的惊吓看来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缓解的。
我将菜篮子提到厨房里,掏出里面的早点和菜,妈妈今天没买豆浆和油条,而这是我早餐必吃的,我特别喜欢豆浆和油条,尤其是天浦的豆浆,是纯黄豆做成的,油条用菜籽油炸,黄而香。小时候家境不好,我并不能天天吃到油条,只有身体不适的时候,妈妈才给我买豆浆油条,现在纵然我走遍千山万水,仍忘不了天浦的油条和豆浆,回家的数天里,我几乎天天早餐享受它们,百吃不厌啊。
我冲妈妈喊:“怎么没买豆浆和油条啊?”
妈妈突然冷笑一声:“今天你要吃上豆浆油条,就会没命了。”
我立刻冲出厨房,问:“什么什么,真有人想暗算我吗?”
我妈妈这会儿似乎缓过神来了,她一句一句对我讲述起来:
“早晨我去菜场,看买油条的人多,就先去买菜了。等我从菜场出来,准备买油条豆浆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在铺子里喝豆浆吃油条的人呼隆倒在地上了,一旁的人看着说:‘哎,这人发什么病了?’话刚落地,他也倒在地上了。
“随后铺子里就倒了一地人,都是吃油条喝豆浆的,有人纳过闷来了,说:‘老板,你们家的豆浆里很可能有毒药,把人药死了。’
“老板看着一地的人,嘴里都吐着血沫,也吓坏了,但他不相信自家的豆浆有什么问题,豆浆是他亲手做的,豆浆里怎么可能有毒药呢?老板不信,便说:‘我家的豆浆怎么会有毒药呢,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呀。’老板说罢,就端起一碗豆浆喝起来,刚喝完,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了。
“老板娘这才急了,慌忙报警,此时不停地有人倒地,一地的人,瞬间就死了。幸亏我先去买菜了,要是我先买了豆浆油条,又不知情,我们俩今天也死了。这个世界好可怕呀,无常说来就来,人能从小活到老,不容易了。”
我妈妈说到这里,哭起来了。
我也浑身紧张起来。想想那些瞬间就死去的无辜的人们,不由一阵心酸。这是一个大吃大喝,消遣娱乐,男女乱交的欲望时代。人们看上去就像一具具僵尸,欲望耗尽成厌恶,一切道德底线都崩溃了,除了为所欲为没有别的可言。
我拿起相机准备出门,我妈妈拦住我说:“你不能出去,外边太乱了。”
我推开妈妈说:“记者职业的敏感让我必须马上到现场去。”
我妈妈仍是拦着我说:“你还没吃早饭呢。”
我只好拿了个包子,叼在嘴上。
我出门的时候,妈妈说:“以后还是不能到外边买饭了,要自己做早饭,喝碗豆浆把命搭上了。”
我转身跟妈妈笑笑,夺门而去。
菜场周围已经戒严了,警察和急救车不时在人们面前闪来闪去,我凭着一张记者证终于冲破警戒挤到现场,死人已被抬走,有几个现场的目击者正跟警察说着什么,我对着现场一阵拍照,这时我看到了油条铺子的大门两边贴着一副楹联,上边写道:“第一次不尝是你的错,第二次不吃是我的错。横批:尝尝看。”
我感觉对联很有意思,顺手拍了下来。
我拍对联的时候,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走了过来,拦着不让我拍。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女人皱着眉头说:“都是这破对联惹的祸,对联一贴,我们家来的客人多,生意兴隆,对面卖豆浆的老板就生气了,让他的侄子往我们的豆浆锅里撒了一包毒鼠强,一早晨就毒死了好些个人,我家儿子也被毒死了。”
女人说着呜咽起来。
我忽然明白这个女人的身份了,这是店老板的母亲。
于是我说:“做生意靠的是对顾客的诚信,见不得别人写对联,你也写啊,伤害无辜,真是天理难容。”
上了年纪的女人见我明显站在她的立场上,又说:“我儿子从小就喜欢写写画画,你看我们这个铺子虽然不大,里边挂满了他的毛笔字,很多顾客是因为欣赏他的毛笔字来的,一个普通的做豆桨、炸油条的年轻小伙子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很是招人羡慕。这下好了,人家把他毒死了。都说文化可以帮人找到出路,可我儿子弄文化却把自己弄死了。”女人话音落地放声哭了起来。
警察走了过来,可能早晨太忙了,他的帽子戴歪了,他歪戴着帽子命令我赶快走开,我又掏出记者证晃了晃,他便摆摆手示意我继续,他一定把我当成了法制报的记者,否则不可能让我在现场停留这么长时间。
上了年纪的女人哭着要我为她儿子伸冤,我一边拍着铺子里挂在墙上的书法,一边答应着。
这显然是一桩非同寻常的投毒事件,当晚就上了新闻联播,镜头上是邺市领导亲临医院的镜头,有些中毒者正被医生竭尽全力抢救着。
天浦因此也像中了头彩一样备受世人瞩目,一个山清水秀、文化底蕴颇深的小城,一下子陷入了被世人谴责的罪恶之中。一只苍蝇坏了一锅汤,我真弄不明白现在的人究竟要干什么?
我妈妈念经的时间显然比以前长了,每天早晨要念八遍《地藏王菩萨本愿经》,说是给那些无辜的亡灵超度。而后,我妈妈会跟我解释为什么要念经八遍?妈妈说:“人最怕的就是非正常死亡,不该死的时候死了,魂灵天不收地不收,于是就只好四处飘泊当游魂,游魂必须捉到另外一个屈死鬼才能上天入地,游魂最怕经书,也怕地藏王菩萨,我一念经这些游魂就无法靠近我们的身边。龙池啊,妈妈这辈子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孩子,你只要健康地活着,比什么都好。”
我特别理解妈妈的心情。也忽然明白了,人的欲望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地点是完全不一样的,比如人在很正常的情况下,想得最多的是利益,而在不正常的情况下,想得最多的是平安,总之人心是不可能安静下来的,人心一安静下来,就是死亡的状态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只要活着,就可以干自己想干的事情。
我正出神,妈妈又说:“人先造死后造生,该井水死的时候河水死不了。从前有个人,发大水的时候被洪水从山上冲了下来,又被人救了,回到家里却一下子掉进自家门前的井中淹死了。龙池啊,那天早晨我们没买那家铺子的油条豆浆算我们有幸了,证明我们不该死啊!”
“对,命大,命大。”我应着妈妈,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这几天因为天浦出了投毒事件,我的一切计划都落空了,没有实施的心情了,现在我要重整旗鼓,排除与自己不相干的因素,按着原先的计划行动。
吟诵交流大会如期举行,中方翻译向日本吟诵团介绍中方吟诵团成员,每介绍一个人,日本吟诵团里就发出一片惊呼之声,尚先生在一边看着,内心的底气十足。吟诵团的十个老者,今天都着意修饰打扮了一番,西装革履的,看上去比中方翻译报出的岁数起码小了十岁。这可能是让日本人不断惊呼的原因。尚先生有点得意自己对这个团队的包装,在这讲究包装的时代,包装和不包装是很不一样的。
依着事先安排好的出场顺序,先豪放再婉约,最后愈先生压轴,尚先生在中间出场,他吟诵刘禹锡的《乌衣巷》,他是特意选择这首诗的,在他看来,最能反映邺市历史风情的诗莫过于“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了,他的吟诵抑扬顿挫,神情庄重而不失风趣,学者气质又带着三十年代老邺市阔家子弟的孤高清傲,声音浑厚却夹着清朗,且裹着吴侬软语,让听者一下子就想到了黄昏时节,一只燕子落到了寻常百姓的屋檐下,这是真实的民间烟火,属于地道的中国,而日本是没有的。
尚先生颇获掌声,吟罢,他又在事先备好的宣纸上以自己的颜体书法将诗挥洒了出来,当墨迹稍干,尚先生将自己的墨宝举起来在现场展示的时候,日本吟诵团立刻发出“哟西哟西”的叫好声。
尚先生不动声色回到原位,这时梅心仪出场了,梅心仪吟诵的诗是早几年就写好的有关邺市二战期间惨遭日军大屠杀的内容,如今能亲自吟诵给日本人听,真不失为一个好时机。就算是以诗来控诉日军的罪行吧,她今天要把诗当成投枪呢。她穿着中式服装,一头秀发,一脸清新,往台中间一站,就引起了一片唏嘘声,她淡定的目光向四处撒了一遍,定了定神,按着古诗的节奏吟诵起来:
“《凭吊侵华日军邺市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从来弱肉逢强梁,涂炭生灵叹国殇。
唯赖英才兴社稷,岂无勇士杀豺狼。
孤城不守情天老,精卫难填恨海长。
日夜江声听吠浪,东瀛犹有士猖狂。
”
她的吟诵像是昆曲的腔调,又与昆曲有别,字含在喉咙里,声音却响遏云宵。
日本吟诵团不时发出羡慕之声,掌声却没有爆发,毕竟内容是揭自己历史的疮疤,羡慕的脸上渐渐出现了尴尬的表情。
尚先生在一边默默看着,觉得自己今天所安排的效果达到了,心里万分得意。待日方吟诵团的成员出场后,下一个就轮到任子西吟诵了。
尚先生悄然起身到任子西身边,叮嘱他用扬戏的道白腔吟诵,任子西出生在天浦,那里流行扬戏。
任子西心领神会。
轮到任子西上场了,他虽比尚先生大两岁,比愈先生大一岁,可他天性胆怯,上场的时候步子有点发抖。
尚先生发现了,急忙站起身说:“请大家给点掌声,任子西先生马上要吟诵自己的诗作了。”
掌声响了起来,任子西站在台中央,两腿已不再发抖,他双目直视前方,镇静地诵道:
“我与李太白,
爱月是本性。
但得弯弯镰,
不必团团镜。”
诗词落地,待翻译讲解过后,日本吟诵团立刻爆发出一阵掌声。
任子西先生有点自豪地走下台中央,这会儿他的身板绷得笔直,腿再也不打抖了。
该轮到愈先生出场了,愈先生是最后出场,压轴,证明是本场吟诵会中方最重量级的人物。愈先生满头银丝,一看就知岁月的沧桑都融在白发里了。尚先生与他事先商议好了,要用京剧的道白吟诵《垓下之歌》,他偏又是个京剧票友,老生的唱腔一呼即出,他站在台中央,一头银丝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眼神坚毅,证明着以往岁月的不屈不挠,他高昂着头,目光直视着前方,忽然从喉咙里迸出如洪水滔滔般的吟诵: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
愈先生吟诵完,翻译开始讲解:“这是一首英雄末路的挽歌,是中国历史上的西楚覇王项羽在进行必死战斗的前夕所作的绝命词。诗的大意是这样的,力量可以拔起大山,豪气世上无比。可是这时代对我不利,我的乌骓马再也跑不起来了。乌骓马不前进我能怎么办?虞姬啊虞姬,我可把你怎么办呢?”
全场突然一阵安静,继而掌声如雷,日本吟诵团的一位中年妇女,不顾一切地跑上台来,打开录音机,用英文对愈先生说:“Wonderful!”
翻译立刻跟愈先生介绍这是日本吟诵团的随行记者,她要求愈先生把《垓下歌》对着录音机再吟诵一遍,她将带回日本,让这美妙的声音在日本传扬。
愈先生只好再重复一遍自己的吟诵。
尚先生在一旁只顾眯着眼睛暗笑,今天这场与日本吟诵团的交流,总算达到了理想的效果,实现了最终的目的。
日本吟诵团显然余兴未尽,要求晚上召开座谈会,向中方请教,如此高档次的诗人,而且能用各种风格吟诵。他们要学习其中的精髓。
这时,梅心仪笑吟吟走了过来,双手合十对着愈老、尚老、任老鞠躬道:“吟诵会真好,三位老师是邺市的耆宿呀,今天真是幸会了。”
尚先生听罢,不由一阵激情荡漾,疾步走到事先备好的墨宝前,挥笔写道:
“可怜书剑两无成,
浪得邺城才子名。
老病江郎诗思尽,
坐看秋色与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