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丁玉洁遇到一些奇怪的事。一个月内见到的政府各部门一把手，比她参加工作到现在加起来见到的还要多，而且，这些平时难得一见的领导，都是主动上门来的，都是找肖市长请示汇报工作的。
这天，又来了两位。听他们在走廊里的寒暄，就知道他们是在门口不期而遇的。
玉洁的门是敞开着的，她正在写民主生活会的发言材料，最近机关工委要求党员对照“五个带头”查找不足，明确方向，制定整改措施，并要在民主生活会上发言讨论，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发言的材料还要装入廉政档案。玉洁很重视这次会议，重视会议就是重视布置会议的领导，就是重视组织会议的领导。她担心自己的疏忽和浅显，会让董局长认为是敷衍和怠慢，会引来她的不高兴。所以，她对自己的剖析尽量做到深刻，做到恰到好处。
有人敲门。玉洁抬头看见两个五十左右岁的男人，一高一矮。来人并没有说话，而是定睛看了看她，然后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
“你们是？”玉洁先打了招呼。
“我们找肖市长，请问，他在吗？”矮个儿说。
“你看，他在吗？”玉洁环视一下屋子，反问道，又觉得这样有点失礼，转而笑着说，“这里是文化局，你们找肖市长，应该到市政府去吧？”
“我们去了几次，也见不到他。听说因为文化广场建设的事，他每天四五点钟都要到文化局来，有几个局长还真在这等到了肖市长。所以我们就来了。”高个儿带着笑，走进来说，“肖市长他今天能来吗？”
“我怎么知道啊。你们愿意等，就等一会儿吧。”玉洁起身让座倒水。
“谢谢。”矮个儿接过水杯说，“能喝到美女主任亲自倒的水，真是荣幸啊。”
“丁主任是舞蹈学院毕业的吗？”矮个儿仔细打量玉洁，像在琢磨什么。
“不是，我是学中文的。怎么了？”
“你的气质太好了，像练过形体，高雅，高雅。”矮个儿连声夸赞。
“二位请喝水，我还有个材料要赶出来，就失陪了。”玉洁说着，自顾自地敲起了键盘。
过了一会儿，肖市长真的来了。等在沙发上的两位很高兴，要签字的签了，要请示的也请示了，走时还一个劲儿地谢玉洁，一个劲儿地道歉，说打扰了。
屋里安静下来了，玉洁给肖市长冲了咖啡。
玉洁不解地问：“肖市长，他们为什么不到你办公室请示汇报，偏偏到我这儿来呢？”
肖市长有些无奈地说：“我市里的会议一个接一个，加上省里还有会。另外，常务副市长的事务性工作又特别多，还有许多迎来送往的接待。有时，几天都不进办公室，他们找不着我也正常。文化广场的工程我每天来看，他们都知道，一个传一个的，就都摸到这里来了。给你添麻烦啦，玉洁，临时承担了秘书工作。”
“这倒没什么，就是……”玉洁心有疑虑，但说不出口。
到文化局丁玉洁办公室找肖市长，成了东平市各大局长约定俗成的事儿了，这对肖市长和她都不太好。听了肖市长的解释，她想了想，也没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当杰夫站在办公室门口时，玉洁愣了一下，紧接着，她啊地一声惊呆了。
“啊，你是……杰夫？”
面前的男人束着长发，蓄着胡须，消瘦而疲惫。
“怎么，认不出来是吧？十多年没见了，玉洁，你还是那么漂亮啊。”
杰夫走了进来，两个人握了手，很是亲切。
玉洁有些激动，眼里竟然闪烁着泪水。大学同学已经很少联系了，来者若是女生，玉洁一定会上前拥抱她。可杰夫是个男生，而且上学时还追求过她。
“你这是艺术家的格式化打扮啊？怎么样，大诗人，编辑当得不错吧？”
读大学时，杰夫就是小有名气的诗人了。毕业后，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
“一开始还可以，发行量虽然不大，但凭借广告，效益还是有的。前年国家限制出版物，我们的刊物被砍掉了，杂志社就黄了。”杰夫苦笑了一下说，“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了，哈哈。”
“这样你可以当专业诗人啦，一心写诗，省得事务缠身，也挺好啊。你不是一直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吗？”
“那是青年时的狂想。现在不行啦，光写诗已经吃不到饭啦。”杰夫又苦笑了一下，“我现在向往被约束的生活，有人管就有人给工资，只要有饭吃就行啊。”
“不至于吧？你的诗可是按行算稿费的，哪怕一行只有一个字呢。”玉洁不相信，“对了，最近有什么大作啊？咱也欣赏欣赏。
“有倒是有，但闷在锅里，出不了炉啊。”杰夫摊开两手，“以前我的诗，出版社得约稿才拿得到。现在不行了，我已经改行，不再写诗了。”
“怎么会这样？”玉洁不理解。
“你还读诗吗？”杰夫认真地问。
玉洁摇了摇头说：“很少读了。”
“你还写诗吗？”
“偶尔吧，也很少了。”玉洁笑笑，“也许是过了写诗的年龄，内心麻木，没什么激情了的缘故吧。”
“这不就得了。曾经的文学青年都不写诗了，不读诗了，诗歌还哪有市场了？市场本身就不繁荣，再没有读者，我这个诗人不就没饭吃了么。”
“那，你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玉洁问。当年，玉洁也喜欢文学，他们都是校文学社团的成员，杰夫拼命追求玉洁，但玉洁不喜欢他。杰夫为此痛苦过很长时间，还说出了非玉洁不娶的傻话。
可能杰夫也想起了当年的荒唐誓言，他看了玉洁一眼，笑着说：“爱人是有过，但现在没有了，她是个舞蹈演员，过不了苦日子，杂志社解散那年，我们就离了。”
“有孩子吗？”
“一个女孩儿，她带走了。”杰夫停顿了一下，改了话题，“听说你发展得挺好，过来看看。”
“我有什么发展啊，机关就这样呗。撑不死饿不着，百年不变。”
“玉洁，最近，我遇到点儿困难。我想，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帮帮忙。”
“只要我能帮的，我一定帮。但我又不是什么领导，能帮你什么忙啊。你说吧，什么事？”
没等杰夫开口，玉洁的电话响了，是董局长打来的。
“玉洁，肖市长来了客人，中午肖市长请吃饭，他让我俩也参加。”
玉洁说：“我大学同学来了，走不开，中午，我得请他吃饭。特殊情况，我向您请个假。”
“玉洁，我跟你说，这个假我给不了，你如果不去，肖市长会不高兴的。”
“可我确实走不开啊。局长，我和这同学都十多年没见了，麻烦您帮我跟肖市长请个假吧。”
“我还是先向肖市长汇报一下再说吧，你等电话。”董局长挂了电话。
这边杰夫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说：“玉洁，你忙你的，我出去随便吃一口，下午再过来找你。”
玉洁忙拦住他：“这怎么行？我怎么能让你自己出去吃呢？”
这时董局长又来电话了，她汇报的结果是，肖市长请她同学一同参加。
“这不太好吧？局长。”玉洁有点为难。
董局长说：“马上下楼吧，肖市长的车已经来接了。”
玉洁只好带杰夫一同前往。
华府酒楼是东平市最豪华的酒店，富丽堂皇，高贵大气。用餐的房间很大，熏着香气，温馨舒适。幔眉带着流苏的褐色窗帘被看似随意地勾起，露出里面镂空的白色纱幔，设计精妙的圆顶天花板上垂吊着双层吊灯，贴着壁纸的墙上挂着精美的画作，储物阁上展示着古色的花瓶……
房间一侧摆放着高档的布艺沙发，另一侧则是一个不大的餐桌，餐桌上酒具器皿无一不干净通透，熠熠生辉。
肖市长和另外一位客人已经到了。
“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下……”肖市长说，“这位是省教育厅李厅长，这位是文化局董局长、丁主任，这位就是玉洁的同学喽？”
“对，我的大学同学杰夫。”玉洁介绍说，“杰夫还是个大诗人呢。”
“好啊，今天是文化人聚会啊。”肖市长笑着说，“请大家入座吧。”
大家依次落座。
肖市长说：“李厅长是省里领导，我们俩还有一层关系，他是我大学同学，今天特意来看看我，这顿饭纯粹是民间聚会，谁都不要受拘束。玉洁，照顾好你同学，别客气啊。”
肖市长一说，大家脸上的表情随之柔和了许多。他是个很好的心理治疗师啊，玉洁想。
再看看杰夫，人家拿起烟，已经在喷云吐雾了。他就是个放荡不羁的人。骨子里高傲，性情直爽。除了感情，眼里没有什么他看重的东西，在权力面前就更是。但必要的尊重和面上的礼数，他是懂得并做得到的。
美酒佳肴一一上桌，劝酒让菜谈笑风生。两位大领导丝毫没有当官的架子，和气亲切，如自家兄长一般，几位陪客自然不用紧张，气氛轻松和谐。
“来，玉洁，我单敬你一杯。”杰夫举起酒杯对玉洁说，“肖市长能请你吃饭，看来，你干得真不错啊。来，我祝你前程似锦！”
肖市长一旁接着说：“你这个同学啊，工作能力强，还很务实，材料也写得好，是个才女。”
“何止是大才女啊，我看还是个大美女啊。”李厅长在一旁笑眯眯地说，也端起了酒杯，“来，肖市长，我敬你一杯，你好福气啊，有这么漂亮能干的下属。”
一共五个人，两组同学对饮，董局长就落单了。大家都夸奖玉洁，同是女人，她心里便隐隐的有些失落。但她马上调整好表情，端起酒杯，自然地融入到大家的对话中去了。
董局长说：“玉洁是个好干部，基础不错，悟性也高，以后，还望肖市长多多栽培啊。”
不知不觉的，话题都围绕玉洁转，但玉洁觉得有点不妥，怕冷落了省里的客人，就主动敬了酒，适时地表示了敬重。
肖市长又举杯邀请杰夫在东平多玩几天，他说：“一提起诗，就想起年轻的时候。那时候，诗歌的力量可真是大啊，让你激情澎湃，让你黯然神伤，让你心旷神怡，总之，诗歌是神奇的教化方式，诗人就更是神奇了。”
肖市长的话说到大家的心里了，就又有人提议敬诗人一杯。
“杰夫，你在这多住几天，就住东平宾馆吧，费用我去结算。”肖市长转向玉洁说，“玉洁，陪你老同学玩一玩，咱东平也是千年古城，有历史啊。”
玉洁忙推辞：“肖市长，我自己能安排，不用烦劳您啦。”
“这怎么叫烦劳呢，小事一桩啊。杰夫，你就住下吧。”肖市长说。
玉洁的脚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杰夫，示意他不要接受。可杰夫也许是领会错了。他马上站起来，轻轻地弯了一下腰，说：“那就谢谢肖市长啦！我也正想在这住几天呢，让玉洁帮我校对一下书稿，又怕给你们添麻烦。”
“不麻烦，麻烦什么呀。你是玉洁的同学，今天咱们认识了，就是朋友了，有什么困难你就说，别客气啊。”肖市长说得真诚恳切。
玉洁知道肖市长的这番心意是给她丁玉洁的，她可不想给肖市长添这份麻烦，更不想欠下这份人情。
可杰夫太实在了，他说：“肖市长，我这次来是想让玉洁帮我看看新写的一部长篇小说。从写诗歌改为写小说，我心里一直没底。而且，要说困难，还真有一点儿……”
玉洁急得使劲儿地踩了杰夫的脚，杰夫侧过脸，疑惑地看着玉洁，就在这瞬间的停顿里，玉洁马上转了话题，说：“肖市长，您看，文化广场的阶段性总结已经写完了，董局长说看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要向您汇报呢。”
“那就明天下午吧。今天高兴，还要多喝几杯呢。来，这杯酒，我敬两位女同志，文化广场的建设，你们做了不少工作……”
提起了文化广场，大家的视线就转到文化广场上来了。肖市长向李厅长说起了文化广场的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