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常德发像是猛的清醒了过来,用一种非常强调的语气再说了一遍--在对美的感觉上,他和你倒真是很像的--他说。
哦?吴光荣?他来过?莉莉姨妈皱了皱眉头。
对。这些天他常来,昨天来过,前几天也来过。
他来干什么……最近他都还好吗?
好倒是还好……他记得你快要生日了,他就是挺想……挺想……
挺想什么?
他其实还是挺想……挺想和你复婚的……
常德发终于艰难地把这句话说完了。那艰难和漫长的程度简直让我觉得,仿佛花盆里的一朵花都快谢了似的,仿佛都已经谢了似的。
一离开常德发家的小院,重新走回到平江路的青石板小道上,我和莉莉姨妈重新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笑嘻嘻地用胳膊肘拱了拱她。我的声音也是笑嘻嘻的。仿佛我们谈论的是一桩非常高兴而温暖的喜事。
老实说吧,这是第几次了?我朝莉莉姨妈做了个鬼脸。
什么第几次第几次的……你一个小孩子家,不懂的……
莉莉姨妈委婉曲折地自说自话着。其实她当然知道我在问她什么。我一开口她就知道了。因为我明白她或许也正在琢磨这件事情。这件多少也让她有些惆怅的事情。一个马上要过六十三岁生日的女人,有个男人还不屈不挠地爱着她。说爱可能有点重了。至少是还有个人不屈不挠地想和她过日子。接着过日子。这日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打断。但那个人还是想接着过下去。
连我都免不了有点惆怅的。
真的,这是第几次了?我又问。我记得大概半年多前,我听说母亲说起过,说她遇到吴光荣了,吴光荣拉着她谈了很久,说还是希望和莉莉姨妈在一起。他还让我母亲适当的时候和莉莉姨妈谈谈。还有四舅那里也有一次。我知道的就有这么两次了。
嗯。好像是第五次吧。莉莉姨妈说。突然她自己也偷偷地笑了。好像这种准确的数字泄露了一些内心似的,好像她刚才已经扳着手指偷偷算过似的。
在从平江路散步回家的路上,我觉得莉莉姨妈突然格外精神了起来。她的头昂得那么高,鞋跟敲得啪啪的响,腰板也挺得更直了。我甚至都有点跟不上她的脚步了。她几乎忘记了应该停下来稍稍休息一下。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在这个时候突然变得精神焕发朝气蓬勃。那种精神焕发朝气蓬勃的样子,简直就是一首自己唱给自己听的赞歌--怎么啦,我现在就是活得很好,怎么啦,怎么啦。路对面走过来一个垂头丧气的中年女人,要不是下岗了,要不是被男人抛弃了,要不是儿子不听话不懂事躲到树梢上去了……莉莉姨妈一定恨不得立刻走上去,拉住她的手,告诉她--怎么啦,怎么啦,她恨不得要把她的这个三字箴言立刻传播出去,不就是这样嘛--怎么啦,怎么啦……
我突然有点明白了,明白莉莉姨妈为什么一定要那么任性地开双眼皮啦,动不动就要和吴光荣离婚呵什么的。对于这些完全不是她这个年龄应该做的事情,她是如此热衷,几乎充满激情。我看着那个奇奇怪怪穿着细高跟鞋、走得摇摇晃晃却又步履坚定的身影,我想我突然就有点明白了。
我那亲爱的、脆弱而又坚强的莉莉姨妈,其实真的还在和这个世界赌气,还在和自己赌气,也还在和自己以前没有坚持赌气下去的那一部分赌气呢。只不过,只不过作为一个六十岁的女人,一个也没啥钱更没啥权的六十岁女人,她和这个世界反抗的方式很可怜的只剩下了两样东西:
第一,把自己打扮到牙齿、打扮到眉毛、打扮到从单眼皮变成双眼皮。
第二,和保证永远会爱自己、会原谅自己的吴光荣不断离婚、复婚、再离婚、再复婚。
我那亲爱的莉莉姨妈呵。我觉得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于是,我想到了孙倩倩,美丽而年轻的八零后女孩孙倩倩。
我认识女孩孙倩倩,其实还是因为那位秋先生的缘故。还记得那位秋先生吗?给我办过评弹堂会,为我付钱给评弹演员和五星级饭店厨师,有一阵子老是眼泪汪汪对我说孤独,有一阵子频繁带我出席一些商业小圈子的活动,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和我分了手,而且连为什么这样的话都不能多问的那个人,就是那位秋先生。其实后来,有时候我还是想到过这位秋先生的。这是一段不明不暗的感情。有些不明不暗的感情其实是有境界的。时间长了,你体会出一些对方的苦处,或者这个世界的苦处,以前自以为是的那些自己的苦处也就淡了。人就是这样慢慢长大和升华的。当然人也就是这样渐渐放弃而堕落的。但为什么我一想起秋先生就立刻联想到了这样一首歌--
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时代呵,令人不安的时代……
真的,我一想起他就会感到不安起来,或者我一感到不安就会想到他。后来我终于觉得自己完全没必要再想到他了。这桩不明不暗的事情,就当它已经烂掉好了。用一下最简单幼稚的方式好了。他不爱我。不是吗,至少他不够爱我。或许,这个已经搞不大清爱与不爱的人,他也会经常性地想起、听到、像人失足落水一样地沉浸在这首歌里:
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时代呵,令人不安的时代……
一个经常感到不安的人一定是会喜欢美容院的。所以说,带我去美容院认识孙倩倩的一定是秋先生,而不是那位沉静美雅的白先生。白先生才不会带我去那种地方呢,他最喜欢的我,是素净着一张脸,挂面一样的头发披下来,单眼皮,细身板,看见男人最好能够脸红,如果可能的话,我觉得白先生一定还希望我有一双步履蹒跚的三寸金莲……
先是秋先生带我到美容院去了一次。后来就是我自己去了。一开始我没注意秋先生和孙倩倩熟不熟。也可能熟,也可能不那么熟,这些都是很正常的。只是孙倩倩的老练成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记得有一次,很偶然的,我和秋先生聊起过她。
我说,这女孩子,挺有心机的呢。
秋先生嗤的一声,说,现在,现在哪还有笨小孩呵?
我和秋先生分手后又去过那家美容院几次,也都是孙倩倩接待的。她不是苏州本地人,老家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县城。也就是当时秋先生去监督工程的那个县城。那里曾经是大量外资云集的地方,经常会上一些报纸和电视的头条新闻的。有那么一个阶段,今天醒过来,对面一幢楼给爆破了,明天说门口那条路不能走了,绕道吧,绕道吧,这里要修新的路了,什么都是新的,难道不好吗,不好吗……孙倩倩就是来自这样一个地方。
她是个很大方开朗的人。谈不上很漂亮,但看上去很舒服。不是那种把所有的力气放在自己要漂亮呵漂亮的女孩子。仿佛很早就知道人生另有妙处,很早就知道应该把力量放在什么地方会更舒服更长久也更完全。我一开始对她的印象是,咦,这女孩子怎么有这么好的语言天份。她的苏州话完全听不出口音来,后来我又发现她,咦,广东话说得也是这样的,闽南话,上海话,还有不多不少已经完全够用的英格力士。从她的年纪和职业来看,自然也不会接受过什么比较高等的教育,但奇怪的是,这女孩子就是能给人一种舒服甚至得体的感觉。她看到我和秋先生一起去,朝我们淡淡地笑笑,很客气地接待着。后来看到我一个人去,也迎上来淡淡地笑笑,很客气地接待着。绝不多问一句不该问的,绝不多说一句不该说的。
我慢慢的对她感兴趣起来了。
有一次新年的时候,我们公司办化妆晚会,需要一个造型策划和化妆的人。我一下子就想到她了。
那天大家一直闹到很晚。每个人都喝了不少香槟和啤酒,嘴巴里带着满嘴香喷喷的酒气,脸上带着孙倩倩设计的稀奇古怪的妆容。大家都开心极了。孙倩倩也很开心。我们在街上大叫大笑着放了会儿焰火,又随便找了家羊肉摊吃排档喝啤酒。大概吃了有半个多小时吧,我们突然听到了哭声。先是小声的,隐隐约约的,后来就放肆起来了。借着酒劲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哇啦哇啦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非常没有体统了。
是公司里一个老实巴交的中老年员工。当我们确认是他在哭的时候,这才突然想起来了。想起来前几天的传闻。传闻说公司要裁员,到底要裁谁、要裁几个这是没有人知道的,但也有些事情我们是知道的。比如说老板不喜欢年纪大的,嫌他们动作慢观念老不符合这个时代;老板也不喜欢老实巴交的,嫌他们笨脑子不灵活,当然就更不符合这个时代了。
基本上是不欢而散了。总不能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再说冷风一吹,酒也有些醒了。每个人生活里终归有些烦心事的,酒一醒那些烦心事也就跟着醒了。
回去的时候我和孙倩倩走一路。
我稍稍解释了一下,总是有一点让外人看到家丑的感觉。当然我也确实有些感慨的,我说,那个人呵,是个本份人。你也知道的,这种世道本份人总是要吃亏些。
孙倩倩沉默着,没说话。
我又说,这种下岗就业的事情,职能部分都是有责任的,社会福利也跟不上去,这样下去,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我觉得对孙倩倩这种小孩子嘛,说点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总是没有错的。再说,也确实就是这么一回事情嘛,反正现在有些事情我也是看不惯的,脾气上来也会骂骂咧咧的。
孙倩倩咬了咬嘴唇,仿佛想要忍住什么,不说什么,但她终于还是张开了嘴巴,淡淡的说了起来。
她说,我母亲就是这样的,是个本份人,年纪轻轻四十几岁就下岗了;我母亲的大姐下岗得更早,刚刚才开始有下岗这回事的时候她就下岗了。我外婆都快要八十岁了,每天都看电视新闻,看了就叹气,然后就埋怨两个女儿不争气。我母亲去呢她就埋怨我母亲,我母亲的大姐去呢,她就埋怨我母亲的大姐……
我第一次听孙倩倩说这么多话,不由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
其实我外婆也不知道该埋怨些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她反正就是嘀嘀咕咕的,你看你看,电视里面,那个张三下岗去卖生煎馒头了,大家都排队去买他的生煎馒头,李四也不错呵,李四做服装生意,天天去常熟服装城倒服装……
我扑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说你外婆可真有意思呵。
我外婆反正就是嘀咕,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两个老实巴交的女儿呢。她后来就总结出了这个道理。有一次,我去看她,她也给我嘀咕,她说你可不要像你妈妈,老实巴交的,吃亏!但我小的时候她可不说这些,她那时候是这样说的,她说倩倩呵,外婆跟你说,你长大以后呵,就要像你妈妈那样,你看你妈妈多勤劳呵,多善良呵,多么尊老爱幼呵。那时候她说这些。那时候她自己也还是挺满意的,因为很多事情她弄得懂。但后来,她越来越觉得苗头不对啦……
现在是笑贫不笑娼啦!我说。
不过我外婆最近又变啦,她可能觉得这样下去会让我变坏的,现在她变得什么也不说,不说什么生煎馒头、服装生意了,也不说到底要不要善良呵、勤劳呵什么什么的,因为她已经完全搞不明白了。我每次去看她,她都气鼓鼓地坐在那里。她现在就只说一句话,她说外婆都快要给气死啦!
我笑得肚子疼。我说那你呢,你是怎么看的呢?
孙倩倩淡淡一笑,这个嘛,其实就是游戏规则变了嘛,但也难说,说不定过个三五十年又变回来了。人家美国不又流行婚前贞操了吗。说不定那时候我又要教育我的子女说,你呵,就应该像你外婆那样……
这次交谈过后,我和孙倩倩又亲近了很多。虽然她只比我小个十来岁的样子,但我一向觉得这已经是两代人的距离了。但她显然让我刮目相看甚至大吃一惊了。
后来,很偶然的有一次,我突然发现,其实孙倩倩和秋先生是很熟的。很熟,而且可能不是一般的熟。要知道,有时候,女人在这方面的直觉既惊人又可怕。咦,原来是这样呵,很多小细节小火花回忆起来了……哦,原来是这样的呢。那时候我和孙倩倩已经是不错的朋友,而对于秋先生则早已没有眷恋。于是我和孙倩倩委婉曲折地开了次玩笑,聊到了这件事情。
不是吗,爱情结束的时候,女人就是妖娆而冷血的水母。
孙倩倩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甚至谈不上有什么相应的反应。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咳,也没什么,他嘛,只不过有时候喜欢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些孤独。
就是这样了。孙倩倩连我和秋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曾经是怎么回事,后来怎么了,现在又怎么,诸如此类,她一概不问,一概不感兴趣。
她这种也像是坦然、也像是漠然的态度,突然让我觉得自己反而像个多嘴的婆娘了。但是--很明显呵,现在看来,在某一段时间里,秋先生真是孤独透了,所以他要拉着两个女人的手,诉说这样一件烂事。
后来,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又委婉曲折地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孙倩倩。
谁知她的回答吓了我一跳。
你是这样想的呀。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干脆利落地说:嗯,那你也老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呀?被一个小姑娘这样直截了当的说话,心里多少是有点不爽的。
那是他的事情。我不知道,所以我不判断。
可是,可是他万一是个骗子呢?我有点急吼吼,有时候我母亲有点说不过我,或者要教训教训我的时候,常常也是这样急吼吼的。
孙倩倩笑了,一边笑一边说:哪有那么多骗子呵。
这件事情以后,我终于发现,自己是完全彻底地小看了这个小姑娘了。或许,还有和她同龄同辈的那些人。我真是小看了他们。时代的列车轰隆隆地往前走,有的人跟不上了,有的人打瞌睡,还有的人骂骂咧咧的,反倒他们是健康的。至少相对来说是健康的。
不是要说化妆吗,以前的化妆和后现代的化妆是不一样的。我母亲那时候,他们那一辈人,化妆的时候就是朝脸上添东西,他们的生活也是戏剧性的,下巴抬起来,手臂高昂着,命运跟着国家和时代浓墨重彩地往前走。现在的化妆,则是到最后看不出化过妆。看起来迷迷糊糊的,糊里糊涂的,好像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发生。他们也不纠结什么。有时候我在孙倩倩那里说些牢骚话,她总是轻轻带过--有什么恩怨是非呵。有时候我老是觉得自己挺有些想法的,说说这个,说说那个,还有些愤世嫉俗的尾声。孙倩倩则仍然轻轻带过--哪个社会都有苦衷的。她又歪过头调皮地看我一眼,话说得不轻不重,但我听出来的意思则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想得那么复杂,我看你呵,真是老了。
或许真是这样。有时候我心里嘀咕着,我父母真是老了呵,想法那么奇怪。其实也就是小了那么十来岁的孙倩倩也在嘀咕,你们呵,你们也老了呵。
有一阵子,我母亲恨不得天天拍着桌子教训我:你呵,就是不现实!不现实!总有一天会吃亏的。
莉莉姨妈倒从不说这样的话。她感慨其他一些东西,她说,和我们那时候比呵,现在的孩子都俗气多了。
我和孙倩倩聊过这个问题。
她坦然得要命,勇敢得让人羞涩。她说,是呵,我当然现实,当然俗气呵。要不,我那下岗的妈妈怎么办,我那成天气鼓鼓的外婆怎么办?再说,谁又会不喜欢钱呢?
我像她这点年龄的时候,要是有人和我谈这个。我一定是遮遮掩掩的。我怎么能向别人承认我喜欢钱呢。我又怎么能向别人承认我其实也是喜欢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