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章宜盯了两张纸一会儿,虚念成笔,在两张纸上画了两个圈圈。捋着胡子道:“林游虽有纰漏,但无伤大雅,尔等都过了,可以准备解试了。“
林游脸色一黑,有些愤怒。
本来这种考试就不甚严格,只要知县看的过去的,即可当场录取,章宜在两张试卷上各画了一个圈,就算是两人都过了,那人可能是知县的子弟或者说是贬居隐居于此的文人子弟,交张白卷也过了,原本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可知县却是说自己有纰漏,对于那人的作品是只字未提,未免实在太不公平了一些。
自家答卷再差也不可能比白卷还要差吧?实在是欺人太甚!
“知县大人,弟子想看看这位兄台的考卷,不知可否?“
林游宁可鱼死网破罢了,林游当即出声。
毕竟是少年心性,会斤斤计较自身得失,而且这话说出来几乎就是当众质疑知县的判罚,换做稍微年长稳重之人就算忍不住也只会独处的时候问出来。
可章宜也不愧是进士出身,大庭广众之下被自己的学生质疑也不失态,从容不迫的将张浩答卷摊好,放在林游面前。
“林游,张浩的答卷你虚认真看着罢。”
只见卷面一尘不染,没有一丝褶皱,上面方方正正的小楷,气势雄伟,一丝不苟,画如夏云,钩如屈金,隐隐约约似乎字迹就要透支而出,化成生命。
张浩原本习的是师父苏轼的字体,可苏轼的类似于行书,不大适合用来考试,便于几年前特地学了前朝书圣颜真卿的书法,那是史上为数不多凭借着书法入半圣的书圣。
颜真卿的书法在三馆中备受推崇——三馆即昭文馆,史馆,集贤馆,合称崇文院。
其地位在朝中诸多馆阁中首屈一指,更重要的是进士科考官大多都是三馆大学士,拿出颜体基本上就在科考中无往不利。
章宜看了这字在旁边也不由再叹一声,苏轼教人确实是技高一筹,他的徒弟的字已经有了几分前朝颜真卿颜半圣的风采,自家都是尚有不如。
而答卷上面的回答也是处处俱到,方才章宜看了一遍,不仅仅是自家能想到的圣言张浩都写了,更有几句当朝大儒的言论,连自己都只是有所耳闻罢了,这篇文章去拿个解元都绰绰有余。
站在一旁的林游有些难堪。
其实答卷还没摊好林游就有些后悔了,既然是走后门自然是早早准备好了备份,光从答卷上自然是找不出什么纰漏来。
可自家绝不能让这等投机取巧之人坐在自己脖子之上!
于是林游探了探脖子,大声道:“禀知县大人,学生觉得这份试题过于简单,不如请大人面试。”
面试即为提个头做对子,这是考验学生文采和随机应变能力的最好办法。
章宜原本纹丝不动的神情也变的难看了。
刚才自家给他几分面子,顺着台阶下不就完事了?却又对自家丝毫不给颜面,到时候自己打自己脸很舒服么?
这等狂徒目无尊长,口出狂言,过了今日定要好好教育一番。
章宜铁着脸死死的盯着林游,而换来的却是林游坚定的眼神。
“也好也好,是时候该让这人知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
章宜眼中闪过一道怒意,出题道:”少年年少少不更事。“
这已经是直接在骂林游不知好歹了。
林游听题心中有些不安,但还是强撑着脸皮对了一句“老人人老老有所依“。
少年对老人,少不更事对老有所依,勉强算是对上了,可是格韵却是差的太远,章宜摇了摇头,这等年纪能做出这对子来也还算不错了。
章宜回头看了看张浩,用带些请教的语气问道:“此作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语气间已经把张浩当成了同等进士的身份来看待。
张浩连连摆手道:“县尊客气了,学生尚未取得功名,何堪如此称呼。“
章宜摇了摇头道:“何必如此客气,吾观张兄凝笔写作之文力已经不在我辈之下,又有苏大学士作保,得进士身份都只是时日问题罢了。“
林游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知县居然说此人文力已经不在自己之下?
文人自有其骨气,没真本事,哪怕此人背景通天,进士出身的章宜也绝对不会用这等语气说话。
如果说此人是进士,那么刚才那么快就能交卷且卷面有了文字就能解释了,文力一到进士,以文力凝笔,以意念写字,相比提手写字何止快了百倍?
难道此人真是进士文力?林游有些狐疑的看了看张浩的嘴巴,只有几点青色的胡茬,连胡须都没有。如果真是进士文力,那么此人获得去太学的资格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张浩有些错愕道:“县尊说笑了,凝笔写字不是秀才皆能的么?师尊言学生离举人都有好大的差距,实在是受不得这称呼。“
章宜更加莫名其妙。“兄台莫不是在开玩笑罢?凝笔写字哪怕是在举人中也是极为难得的,秀才能纸上谈兵就已经不错了,兄台何必自谦?“
张浩心念一转,虽有些疑惑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转移话题道:“可能是学生听错了罢,话说回来,县尊觉得此对能给几分?”
章宜眯着眼,也不在意张浩的突兀转折,摸了摸鼻翼道;“此对勉强算是工整,可惜意境差的太远,大约及格吧。”
这也难免,章宜原本就只是脱口而出的骂人话,本就不想着林游能对上什么工整的对子,能对上来已经算是林游急中生智了。
张浩也是附和着点了点头,此对确实只能及格。
林游见了张浩的评价,丝毫没有装腔作势的意思,恐怕此人文力真是能凝笔题作的举人文力,脸色也是由从红转白了。
章宜见张浩点了点头,原本眯着的眼露出一道精光,接言道:“看来兄台是已有腹稿了,不知可否说出来让我欣赏一二,也让台下学生能够学习一下。”
张浩自谦道:“既然县尊大人如此盛情,学生也不好推辞,只是说出来若是尚不及刚才的兄台请不要嘲笑才是。”
章宜哈哈大笑;“兄台实在过谦了,但说无妨。“
张浩沉吟片刻,道:“勤业业勤勤能补拙。“
林游的脸色愈发的苍白了,好歹也是县学千人中的头甲,这等话意怎会听不出来?这是教训自家勤奋读书,日后不要再意气相争了。
章宜闻言也是鼓了鼓掌道:“兄台对的确实不错,对仗工整,循循善诱,林游,还不谢过?”
林游只得无奈上前作了一揖:“多谢赐教。”
张浩连将林游扶正,赶忙道:“不可不可,你我年岁相仿,兄台这是折煞我了。”
章宜心中暗赏几分,且不说此人文采如何,心性就算得上上佳,原本少年得志者多心高气傲,一般是受不了旁人三番五次的挑衅的。
林游恨不得立马挖个坑跑出去也不肯在这里丢人,可是不凑够十人交卷考场是不会放行的,只好苦挨着这些时辰,顿感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凑够了十个人,林游立马文力运转,飞一般的跑出了县衙,就连书袋忘在了考场也不知道。
章宜望着林游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皆有,不知如何阐述。
此人才学在同龄人中属于上佳,说不得能考个同进士或者进士出身,可原本心性实在太差,家境又好,天资聪颖,养成了目中无人的毛病,就连自家都不大放的进眼里。
此次见了张浩,虽说这几日林游怕是不会再来上学了,可要是过了这道坎,能够自谦一点,日后的前途相比现在要远大很多,但倘若这道坎都越不过,此生恐怕连进士都永远不可能考上了。
故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什么事情都还是要讲究自身和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