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城像一头蛰伏的凶兽,雄踞于明都万恶山巅,独门单户,土木不盛,但就在这座仅三里方圆的城堡之下,有着大靖四大禁地之一的天机重狱!
咣当!
厚重的包铁大门缓缓关上,紧接着是粗重的铁链拉动的声音。
百丈高的万恶山巅,慢慢降下一只黑铁大笼,笼内,一个单瘦的长发男子,仰头而立。
呯!
铁笼重重地砸在地上,沉闷的声音透过密织的雨水,远远地传了开去。
“天机重狱,第三位开释罪囚叶秋,丑时刑满!”
阴厉的声音,穿透了水泼一般的大雨,惊得几年来一直躲在万恶山数十米之外的那条野狗猛然抬起了头。
汪汪!
看到从铁笼里走出的那个提着包袱的人影,野狗浑浊的双眼中,陡然爆发出两抹明亮,将嘴里叼着的骨头甩出,一边吠叫,一边向着人影扑来。
站在铁门前的男子听到两声狗叫,劲瘦的身子微微一颤,猛然扭过头,就见到一道黑色的影子,闪电一般扑将了过来。
“青火?”
男子将手中的包袱放到地上,双手接住野狗扑起来的两只前爪,也不顾那污浊的泥水溅在他灰色的布衫上,将野狗紧紧地抱在怀里。
“汪汪!”
黑狗又叫了两声,似乎在回应男子,声音中尽是欢喜。
未等男子开口,半夜的山道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男子抬头去看,隐约能看到是一辆略显破旧的马车,正急速向这边驶来。
“唉,没想到终归是免不了啊……连这时间,都算得这般精准……”
男子叹了口气,拍了拍身边的黑狗,将包袱拾起,抹了一把脸上不断滑落的雨水,眯着眼看着那辆停在身前的马车。
“叶正道之子叶秋?”
从马车上下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看了一眼通体被雨水打湿的男子,问道。
“罪民叶秋,见过大人!”
灰衫男子微微躬身,脑后长发被劲风吹起,混着雨水打在脸上,仿佛皮鞭狠狠抽过,生疼不已。
“小郎君折煞我了,我乃太史令司马大人府上管家,奉司马大人之命,来接小郎君的,请小郎君上车。”
叶秋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扭头看了一眼那条黑狗,眼中露出一丝不舍,却没有说话,跟着管家上了马车。
“驾!”
马夫狠狠一鞭抽下,马车顿时巅了起来,载着叶秋,轱辘辘地向着远处驶去。
汪汪!
那条黑色的瘦狗,大声地叫着,紧跟在马车之后,消失在风雨之中。
大靖明都,尽管已是丑时时分,但天明楼依然灯火辉煌。
四层的雅间中,四个约摸二十岁的青年公子相对围坐,在他们身前,却是一方花色优雅的石几,几案上摆了四盘香气升腾的精致吃食,看着都让人胃口大开。
两个二八年龄的侍女恭谨地跪在几下,不时为四人添酒挑灯。
临窗面门的男子发髻高挽,一身天蓝色锦绣长袍,腰间配了一枚枫叶状的碧玉,端得是一个风雅俊朗的少年郎。
其余三人尽皆朱袍,虽然和这男子相对而坐,但态度却是稍有恭敬,显然,这四人之中,以这蓝袍男子为尊。
“落英兄,叶家四夯子今日得脱困地,不知有何感念?”
开口的是背门而坐的朱袍男子,从面相上来看,此人倒也不输对面倜傥,唯独气势上弱了一些。
朱袍男子口中的落英兄,正是他对面的蓝袍少年,却是大靖王朝,尚书院户部侍郎之子,徐缤,字落英。
另外三人,也是官宦之后,开口之人是大靖开国元勋、承恩伯刘世勋的九世嫡孙,刘海。
其余二人,同样是大靖开国柱石的后辈弟子。
面西而坐的名唤谢千里,是一代名将谢无敌的后人。
而在谢千里对面,这个看起来整日睡不醒的胖子,却是大靖开国谋臣,天机神算的后代,袁敏通。
说起来三人都是名门之后,对于王公子弟来说,可以世袭尊爵,但大靖立法威严,不管是皇室中人,还是王公子弟,袭爵只在世子,而且每传一代,爵位便要降上一级,如此数代下来,能保有个朱袍在身,已算是皇恩浩荡了。
大靖乃是传承了数百年的大国,尤重礼仪,特别是服色。
在大靖王朝,唯九五之尊可以服黄色,皇室子弟,非帝王加恩,不得擅用。
帝王以降,分别有灰,白,赤,橙,绿,蓝,青,紫八色,其中灰白二色,多服以未有官职在身的庶民,其余诸色,则是士大夫一流方能穿戴。
像刘海,谢千里,袁敏通这等蒙祖荫的世家子弟,自然不会成为服灰白二色的庶民,但数代下来,家族中再无什么中兴之人,也就只能服朱袍。
是以三人才以这户部侍郎之子马首是瞻。
听到谢千里所问,徐缤并没有立即回答,目光依然落在窗外那条船来舶往,宽
广清澈的繁华靖淮河上。
徐缤不答,三人也不敢再问,连手中的酒杯,也是轻轻放下。
呼噜……
未等多久,安静的雅间中,却是突然响起了酣声,顿时,雅间里的微妙便被打破,徐缤也收回了目光,看着歪头在一边,兀自睡着的袁敏通,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脸上却是浮起一丝淡淡的苦笑。
“当年家父得蒙叶家提携,方有今日地位,虽然后来脱了叶家,免了横祸,但这份情,我叶家始终记得,更何况,某之‘落英’表字,也是叶师亲赐,这也是某知道你三人为何今日约某,某出来吃酒的原因。”
徐缤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但谈吐之间,颇有少年老成的风采,语气不急不缓,该重时重,该轻时,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反而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那四夯子的事……”
刘海和谢千里互望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喜色,将兀自打酣的袁敏通摇醒,颇有些期待地看着徐缤。
“叶家三族,尽皆服诛,若非叶师四子夯傻,哪怕他年幼,也活不到今日,只是你等所思,非一日之功,现在明都世家,无不盯着他,此事尚要从长计议,不过……”
徐缤看着三人渐渐失望的脸色,心中冷冷一笑,但脸上笑容未减,语气一转,接着说道:“家父感念叶师之恩德,将四夯子入了太史令大人府上,虽然委曲一时,终有转圜余地。”
“多谢落英兄……什么,你居然将四夯子入了贱籍!”
谢千里乃是武功世家,虽然数代以来,并没有什么强势人物,但他自幼习武,性子本就莽了些,听到徐缤所言,先前还没有反应过来,感谢的话说了一半,却是瞬间明悟,面色陡变,一掌拍在石几上,顺势站了起来。
呯!
三寸厚的青花雨天然石几,瞬间碎裂,几样精致佳肴散落一地,酒洒杯倒,浓香的酒气和菜香混在一起,眨眼间就充满了整个雅间。
两个侍女惊叫一声,向后退出几步,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老三,莫要这样,落英兄自有法子解救……”
刘海立即起身,将握着拳头的谢千里挡下,而袁敏通也站了起来,那双平日里惺松的睡眼,陡然大睁,瞪着面色略有些苍白的徐缤。
“他有什么法子?哼,当年他徐家不出手,我们就应该想到,此时纵然不加以援手,也不必如此下作,四夯子入了贱籍,这一生就毁了!”
谢千里武功世家出身,自幼习武,气力极大,本来刘海开口,谢千里还能制怒,现在却是越说心中越怒,身子一扭,便挣脱了刘海,提起碗口一般大的拳头,口中怒喝道:“兀那奸贼,这一拳捶死了你!”
谢千里盛怒之下挥拳,声震如雷,两个本来就发抖不止的侍女,惊畏之下,再次大叫了起来:“杀人啦……”
“住手!”
眼看谢千里的拳头就要落在徐缤那张吓得苍白的面皮上,袁敏通开口了。
呼!
硕大的拳头瞬间止住,刚烈的拳风,戛然而止,但看着眼前那只黝黑的拳头,徐缤还是是惧怕不已,双腿一软,却是瘫倒在了地上。
“本来我兄弟三人请徐兄前来,就是为那四弟的事,既然徐兄早就落实,我等三人也便告辞,只是这酒饭钱,还请徐兄代劳,他日有暇,必当回报今日厚恩!”
袁通说着,一手拉起一人,推了雅间门便下楼而去。
只等三人离去少顷,方才有三四个家丁模样的壮汉扑入雅间。
“你们出去吧,只是和几个朋友顽耍,不当紧事。”
这几人正是户部侍郎府的家丁,不过此时的徐缤已经起身,背门而立,手上还捏着酒盏,淡淡地吩咐道。
几个家丁互相看了一眼,悄然退下,而那两个侍女,更是连滚带爬,早就离去。
“哼,乱臣之后,也想复起?莫说你几个破落户,就是隐太子,也不敢插手此事,更何况,那囚夯子时傻时敏,便是让他脱了天机大狱,只怕早就没了当年的那丝灵性吧!”
此时的徐缤哪还有之前的惶恐,英俊的脸上,略微带着一丝傲色,轻轻摇了几下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
“恭喜叶郎君神智清复,我家老爷还在书房用功,叶郎君少坐片刻,我这便为郎君准备茶饭,少时,还有一门喜事!”
叶秋跟着太史令府上的管家走进这座不大的院子,四下打量了一番,青砖灰瓦,显得很是素穆,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唯独那片大门与大堂之间的竹林,能让人稍稍将压抑的情绪舒缓。
叶秋也不多言,冲着转身离开的管家点了点头,并不就坐,只是看着那张中堂下的红色礼贴,看到上面“换鸾书”三个烫金大字的时候,叶秋眼中,却是闪过一抹厉色,随即一闪而逝,低头之间,却是呢喃了几句。
“丑时,牛金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