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一生,他俩都将被那场热带风暴所放逐。当时,夏子光随着一大股人流的惯性潜伏到了一片异地他乡,正被阻拦在由一道铁丝网编织的冰冷关卡前,眼前那个被叫作特区的南方市正在一场热带风暴里痛苦地挣扎着。
除了狂风暴雨,谁又能想象得到,一个身陷危机的上流女人和一个看不见未来的流浪汉会因为穿过铁丝网的相互一瞥而宿命地走到了一起?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一个人的命运,甚至一群人的命运竟然可以被一个夺命的眼神所改变。
和大多数准备私渡的流浪汉不同,夏子光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着,好像并不真想越过面前的那道雄关似的。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身边几个与他同车而来的东北姑娘,她们头发上斜插的采自冰天雪地的迎春花,由于适应不了赤裸裸的热带气候,好像遭遇了开水的浇烫,早就蔫吧掉了。
狂风暴雨把一条人流的长龙击倒在关口的一侧,一道六米高的铁丝网把同一片土地分割成了内地与特区,涂上了落后与梦想的不同色彩。人们望眼欲穿的目光和边防岗楼的探照灯光把网上的结点扫击出如星空一般闪烁的十字星火。
看着那些幸运儿被搜身般地通过铁丝网上洞开的一扇铁门,夏子光的头伏得更低了,因为他没有可以进入特区的“边境通行证”。
而在铁丝网另一面的梦幻地带,一个女人因为自身的麻烦,像一个心急的野兽隐藏在密林里,正全神贯注地寻找着合适的猎物。
她是在没有什么预感的情况下偶然相遇了他那一闪即逝的目光的,看上去反倒像是他的目光捕捉到了她。因为在混乱的人群里,他那张无所谓的脸是那么的触目惊心,仿佛一块没心没肝的礁石,无动于衷地面对着扑向自己的惊涛骇浪。她知道,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闯关者,既没有向往和期待,也没有绝望和恐慌,有的只是深不见底的迷茫。她鬼使神差地走下汽车,向他走去。
他看到了她的走来,仿佛一座被烧去了塔肉的裸露塔骨,优雅而孤傲,散发着夺人的世俗烟火气息,好像行走在一片不太真实的土地上,一击而中地锁定了他的视线。当他挤过逃难般的人流,终于到达入关的大铁门前时,他看到她正在和执勤的军人耳语着什么。奇怪的是,那名边防军人竟将没有任何证件的他放行了。他继续听从着她的指挥,离开了进关的人群。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在问他:“在找人吗?”
是女性那种风情荡漾的声音,但却没有情感。“找我自己。”他冷冷地回答。她停住了脚步,回转身来,开始从头到脚认真地打量着他。
热带风暴像它来时那样凶猛地停止了,夕阳在即将沉落的最后时刻从浮云的阴影里挣扎了出来。夏子光这才真正看见了南方市。他看到一大片楼影冷漠地悬挂在天空上,一望无际的灯火在群山环抱的城市谷地里闪烁。他想起了另一片灯火闪耀的谷地,那里曾有一盏属于他的灯火,曾经有一个属于他的家。
“看得出你受过良好的教育,”她打断了夏子光的思绪,“你来这里之前一定有过不平凡的经历,或者什么难以启齿的遭遇吧?”
“是的。我其实并非一定要到这里来。其实一踏上这个地方,我就开始思念我的北方了。”
她吃惊地问:“你的北方?”“是啊,你可能从没有听人这么说过吧?”“没有,但我理解,我刚好最了解你这种人。”“是吗?我这种人?我是哪种人?”“知道这一点这并不难。你一定读过很多书,这在你身上是明摆着的吧?但你又只带了一本书来这里,而且是《切?格瓦拉》这样的书,你的过去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的《切?格瓦拉》?”“你的切?格瓦拉?”她甚至带了一点讥讽的口吻,“我只是指你的那本叫做《切?格瓦拉》的书。刚才边关战士在检查你的行包时,我看到的。”
夏子光上前一步,仿佛想要试试她有没有发烧,但她立即警惕地躲开了。
“不,用不着。我没有其他毛病,只是遇上了女人常有的麻烦,需要找一个人帮忙。”她略微有点艰难地咬咬牙,“干脆直说了吧。就,就是说我需要一个人帮忙,一个男人帮忙,需要他证明他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然后签字让医生做掉孩子。”
夏子光愣在那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噢,也许我找错了人,”她喃喃自语着,目光只在他的脸上注视了一秒钟,“那……那就算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毫无留念、期盼和迟疑。
这时,他才完全看清了她的脸,一张异常平静的脸。但那双神情高傲的眼睛却深不可测,是那么清澈,但也仿佛隐藏着各式各样混乱的欲望。
夏子光突然间非常害怕她就这么走掉,就这么消失。“可你,你好像应该去找你的那位……”她立即斩钉截铁地说:“我知道怎么做。男人都要求女人像个质数一样,只能被她自己和一个男人使用。所以,我正好需要找一位像你这样的陌生人帮忙。当然,如果你不愿意……”
夏子光身不由己地用手势表示了否定。准确地说,不是被她的难题,而是被她奇妙的比喻所击中。
“能问一句,干吗要找我吗?”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你刚刚来,不熟悉这里的环境,看上去也不大可能认识我生活圈子里的人,所以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帮我把问题彻底处理掉。再说,恕我直言,你既然来到了南方,那总要生存下去吧?而我,可以帮你……”
夏子光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惊讶于这个女人对他所作的精准判断,更惊讶于她的生意人般的精明算盘。一股由屈辱产生的仇恨泛上了心头:“如果我不愿意,或者并不想……”
她意外地嗯了一声,略微迟疑了一下,转身就走:“再见!”她的高傲一下子击中了他隐藏在心灵深处那最柔软的部分,最疼痛的伤口。他直觉眼前这个高傲的异乡女人,像热带风暴一般不可抗拒,有着南中国海的骚动和深情。
他赶忙抢行几步挡住她:“好吧,但愿能够帮到你。”
“谢谢。”她依旧冷冷地说,“真他妈搞不明白,特区的医院为什么也要搞这种无聊的规定。”
“因为你无权单方面决定一个孩子的命运……”她几乎没有让他说完就打断了他:“我知道,但我必须自己一个人决定。”
后来他问过她,为什么当初会选择他。“因为你脸上有一种挫折的美感。”她回答。“到这里来的人谁的脸上没有挫折?”
“不错。”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但大多只有挫折,没有美。而我不能找一个歪瓜裂枣来冒充我孩子的父亲!”
黑色凌志轿车犹如孤狼一般在南方市的夜色中潜行,她发现夏子光的目光不时地停留在她的小腹上,忍不住恼怒地警告他:“别胡思乱想了,我是不会满足你的好奇心的!”
“那这样让人想象的空间会更大。”“嘿嘿,”她狡黠地笑了,“没想到你还挺有幽默感的啊。”但是她的开心转瞬即逝。因为对她来讲与其说是怀了个孩子,还不如说是怀了个“心病”。与他相同,她也曾经是一个逃亡者。十年前十八岁的她就是在父母的带领下趁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从望海门偷渡到香港的。那天的夜色真黑,除了风声涛声,漆黑的大海上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那条小小的偷渡渔船好像一开始就沉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洞里。后来突然看见了手电光。这下可了不得了,因为只有边防军的巡逻艇才有手电。本来还有些犹豫的渔民们身不由己地“扑通、扑通”往海里跳。
事后父亲告诉她,一抱她跳到水里他就有些后悔。因为她的母亲就是在这时候失踪的。她母亲不太会游泳,本来还想绑个汽油桶再跳,结果在她父亲的催促下直接跳进海里去了。
成功偷渡的几个渔民每个人都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失去妻子的父亲在接受香港移民局询问的时候因为脾气不好,而被关押了半个多月。而她当时正来月经,冰冷的海水让她从此每月都会痛得死去活来几天。不过父亲因为会写繁体汉字,而且英语也学得很快,当其他同船的渔民还在建筑工地搬砖砌瓦的时候,他已经穿着白衬衫坐在码头公司的办公室里当记账员了。
但是好景不长,像那个为望海门命名的文弱祖先一样,她的父亲在实现了由“望海”到“出海”的理想后不久就身染重疾,几乎还没等查出到底得了什么病就撒手人世了。
父母双亡的她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被江良伟的星探顺毛虎发现的。那天,刚刚安葬了父亲的她不知为什么突然对大街上的警察破口大骂起来,声音之大镇住了半条街的行人,连正在行驶的公交巴士都停了下来。正巧这时,顺毛虎路过了事发地点。后来顺毛虎对他的老板介绍说:“我看她暴怒的样子吓着了那么多人,觉得她身手不凡,也许可以演个什么搞笑角色,就把她领到这里来了。”
已经年过半百的银海影业公司董事长江良伟却出于另外的目的留下了她。第二天就让她当了个搞笑言情片的配角。虽然那时候她还不满十八岁,但一走动起来就显山露水,常常搅动起男人们的不安和心慌。可是当天晚上的剧情却一点都不搞笑。那天晚上,江良伟用花花绿绿的港币铺满了希尔顿大酒店的一张大床,几乎到了被强暴的最后关口,她用与在大街上骂警察同样震撼性的高音挽救了自己:
“要么杀了我!要么等我父亲的祭日过去再说!”江良伟也像大街上的行人一样被她的高声要挟镇住了。在僵持了片刻之后,年老的淫心最终还是向无忌的青春让了步:“杀了你,我舍不得。你父亲的祭日,我可以等。但你千万别告诉我,还要有什么一年半载的。”
她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瘫软下来:“不长,还有十天。”“那好。说话算数。”他竟然绅士般地走了,而且留下了满床大钞。
她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父亲的祭日一过,她就像奔赴刑场一般到他隐秘在半山丛林中的别墅赴约了。她是以僵尸的姿势主动地躺在了他预先准备好的那张祭坛般的大床上的。她闭着眼睛解开了自己的衣裙,然后像是凌迟犯面对刽子手一般绝望地看了他一眼。
然而等待牺牲的她却焕发了要命的美:她的眼睛因为惊恐而放射出别样的光彩,那身平铺在身下的火红纱裙,把她的身体照射出一层喜蛋一样的光泽,比赤裸的状况更加勾人。
江良伟早已被她弄得神魂颠倒,感到她的美貌远远比他的衰老和病痛更强大,更不可抗拒。直到她伸手想去关闭床头灯时,他才如梦初醒地发现,她那被红色衣裙烘托着的屁股底下竟预置了一块洁白的手帕,夺目得就像一轮十五的银月。江良伟似乎听说过这个古老物件的迷人功能,只是这种国粹早已在香港失传了,却没有想到这玩意竟然这样刺激人。
即便紧闭着眼睛,她也知道行刑已经开始了。因为她感觉到不仅仅是他的那个器官,而是他整个的人都在拼命往她身体里挤。
如此的经历,使得她从一开始她就明白,江良伟收留自己,并不是像他宣称的那样,是要把她培养成什么大明星,而是要把她当作传宗接代的工具。但事情却往往会事与愿违,虽然她一次又一次为他解除了全副的武装,但他射出的弹药却全都暗哑失效,没有一个幸运儿能够在她的子宫中打响。
现在,她比谁都清楚,那个假面慈父不会因为自己曾经给过他那么多的超值享受,就会接受她正怀着别人孽种的天大丑闻。
“好了。到了。”她猛踩了一脚刹车,好像猛一挥手把潜伏在心底啃咬的毒蛇拦腰斩断一样。
凌志轿车像掉进一个港湾般稳稳地停住。“到了?这是哪儿?”“噢,这儿叫望海门。”她伸手向大马路一侧的小巷口一指。“望海门?这名字我喜欢。”“我知道,所以才把你带到这里。”“是嘛?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这个名字?”
“因为这个名字就是很久以前一个穷书生起的。那时他在这个还没有名字的小渔村建了个简易的码头,天天站在那里眺望着只能看见一点影子的香港和永远也望不见尽头的大海。好像他知道很多年以后,一定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人需要这个地方似的。”
“需要这个地方?我吗?”夏子光似乎没有听清般迷迷糊糊地问。
“是的!去了就知道了。”说着,她把一叠东西塞在他的手里,“这个你先用着,找个地方住下,明天早上八点整在这里等我。”
“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夏子光受辱般地推拒着那叠钞票。
“你用不着知道,更用不着推辞,这本来就是一桩交易!请你记住,如果明天早上八点整你不能准时等在这里,那我就理解为你毁约了,而我是绝不会多等一分钟的。你好好想一想。”
说完她才把他轻轻推下车。黑色凌志随即像野兽般低吼一声,顷刻之间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