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子是被湘香叫走的。她今天穿着一件嵌满了镀银塑料片的紧身运动衣,磷光闪闪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好像一条刚从海底上岸的美人鱼,乍起了全身的鱼鳞。
一见猛子盯着她的眼神,湘香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果然,一句话没说完,猛子就奔进后面的作坊里和夏子光请了个假,然后连夏子光需不需要出门都没想到,就锁上排门,跟着湘香走了。
湘香来找他主要是想让他为一件烦心事拿主意的,自从被商华钓上钩以后,一直没有吃上嘴的江良伟越来越惦记着湘香。昨天晚上他又来到夜总会,一改往常的猴急,变得斯斯文文,连手指头都没有碰一下湘香,但却请求她做他的二奶。
湘香明白,这可不是一件闹着玩的事。在这个无依无靠的城市里生活,看尽了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以后,她还是宁愿从猛子的身上寻求属于穷人的那种踏踏实实的温暖。再说猛子生得高大、敦实,有着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习性,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的。比如半年前,他曾回家给爷爷过七十大寿。为了表示孝心,他竟然从望海门带了两个洗头妹回去陪爷爷,结果当场把他的爷爷气死过去,使寿宴变成了葬礼。
想到这里,湘香感到脊梁骨一阵发凉,决定还是暂不告诉他江良伟的事,而是先和他温存一番再说。
还没等湘香把自己的出租小屋关严,猛子就挤眉弄眼地从后面搂住了她。
“先别急,人家要跟你说正经事呢。”湘香边娇腆地说,边摆脱他的纠缠。
“嗨嗨嗨,少装!什么事能比这事还正经?”猛子不依不饶地撵着她。
“什么正经事?亏你还是个男人。”湘香故作一脸正经地掰开猛子的手,“眼看又要过年了,你打算还是像去年一样带我回家,让人家觉得你老婆是个贱货啊?”
“吆,你不说,我还真的忘了,这还真算个事。”猛子松开手,挠着头,“你该不会想让我回家办个明媒正娶吧?”
“你是不是个男人啊?该怎么办你想去!”说着说着,湘香真有些生起气来。
这可不能责怪湘香,第一次去他们家见猛子父母的经历恐怕是任何一个女孩子都难以接受的。那简直是一个丑闻。当时那对准新人一回到湘西一条大山沟里的小村庄时,乡亲们是带着羡慕的眼光来到猛子家作客的,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的那个除夕的夜晚,全村人却在一种羞耻的心情中迎来了新年。
那个夜晚,他俩就像是从未尝到过荤腥的童男童女一般,不厌其烦地在床上折腾了整整一宿,根本就没去理会新房的木门早已被除夕的风雪撞开,正在把他们的叫床声传遍整个村落。
当晚一个从小就暗恋猛子的邻家女孩,实在是忍受不住湘香的喊叫,差一点从单相思的床上挂到了上吊的悬梁。
“别再想好事了!”湘香推了一把目光痴迷的猛子,“今年回家,我跟你娘睡。”
丰瑾站在排门外准备敲门的时候,夏子光就在店铺后面的作坊里。猛子走后,他关掉了卷烟机,点燃一支烟,从当下浑浑噩噩的生活,想到了还不太遥远的过去。
南方频频肆虐的热带风暴唤醒了他记忆深处的另一种灾难,另一种完全不同但却同样要命的灾难——草原上的暴风雪。那是五年前的一个隆冬,青海的长江黄河源头地区发生了百年一遇的雪灾。当他作为省报记者到达遥远的灾区时,那场暴风雪就如同他刚到南方时遭遇的那场台风:发源江河的山脉为暴雪抖动,孕育牛羊的草原被狂风席卷;羊群如飞沙走石四处滚动,牦牛似坍塌的帐篷陷进积雪;天地倒转,倾泻下无数家畜和野生动物的尸体。数以万计的牧民在大风雪中失去了粮食与燃料,经受着灭顶的威胁。
他在大雪的青藏高原腹地找到了一个牧民窝冬的营地。受难中的那一村藏民正在集体念诵长条藏经,绕着玛尼堆,手转经桶,叩着等身长头,在活佛的带领下祈求山神赐福、超度。牧民们宰杀掉最后几只羔羊,将一个少女剥光衣服,连同献祭的那几只羔羊一起背上玛尼台,准备在烈火中把他们献祭给各姿各雅山神。
他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一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横着枪,冲破活佛的阻拦,把已经被烈火包围的那个赤裸的少女从祭坛上抢了下来。后来,按照藏人宗教遗轨和特定环境下的宗教仪式,他被要求与他救下来的少女同宿一夜,以免除山神的责罚。
在那顶宿命般的白色帐房中,那个不知名的藏族少女好奇而警惕地看着他,看着他脱下自己的毛皮大衣轻轻地裹住她的身体。他也因此看到了她那两只鸿蒙初成的身体,就像一具晶莹剔透的冰雕,在大地和草原的深处照亮了他的眼睛。
他忍着心中一阵酸酸的疼痛,走出了帐房。
大雪后的草原,月色很冷。几顶孤独漂泊在雪海中的黑帐篷像静息在死海之角的离群巨鹰。马在冷色月光的深处喷打出响鼻,声音听上去是收缩的,让人想念春雪融化时大地蒸腾的热气和草根嗞嗞的萌动。霎那间,他觉得他找到了自己的雪山草原。
想到这里,夏子光的心一惊,可什么时候我能找到我的南方呢?他苦笑了一声,也许这问题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作坊的窗口黯淡了下来,他知道夜色降临了,就从房东家后院的墙头翻了出去,径直来到他常常光顾的那家烧鹅快餐馆。烧鹅还没有端上来的时候,夏子光就急急用牙咬开一瓶啤酒,直接对着瓶嘴喝起来。
邻座一个中年男子见状,拎起自己的啤酒坐到了他的对面:“兄弟,刚到南方吧?”
夏子光不置可否地看着他,又灌了口啤酒。“看你失魂落魄的,是个读书人吧?”烧鹅端上来了,夏子光将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那你呢?”“我吗?待会你就知道了。我可不是来蹭饭的。”夏子光夹起一块烧鹅吃起来,等着他下面的戏。
“我想告诉老弟的是,读书人如果想在南方混,就必须把读过书的事忘掉。”
“噢?”夏子光放下烧鹅和啤酒,开始认真地看着他。“你还别不信,兄弟。听听我的经历就明白了。”“那就请老哥赐教吧。”
“和你一样,十年前我放下书本,背起行囊,来到南方,在这望海门里做起了下海经商的美梦。像许多百无一用的书生一样,我也是从一个老板的秘书啊、法律顾问什么的做起的。幸运的是,很快我就从老板的大公司里分裂出一个子公司,由我自己当起了老板。哎,那个时候,我每天晚上都要数一遍口袋里新挣的钞票,然后绞尽脑汁地盘算着第二天怎样冲向更多的钞票,成了一个只为钱活着的怪物,直到昨天,被一个没读过多少书的女秘书卷走了全部的积蓄。”
“啊?”夏子光听得浑身一震,但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别紧张,你可能没懂我的意思。”他伸手夺掉夏子光送往嘴边的酒瓶,好像是怕他出事似地,“我不会去找那个女人报复行凶,也不是到这里来借酒浇愁的。相反,这件事使我突然醒悟到,像我原先那样,活得连个人样都没有了,迟早会被别人抛弃的。怎么?还没懂?那就这么说吧,如果你认为这个世界对你不公,那一定是你自身出了问题,一定是因为你对这个世界存有非分之想。其实,一个公平美好的世界从来就没有抛弃过任何人,只要我们清理掉自身的私心杂念,就可以和它融合在一起了。”
“只要清理掉我们自身的私心杂念?”夏子光喃喃自语地琢磨着。“一点都不错。我想了一整天,想清楚了,明天我就去卖掉公司,告别南方,然后开始周游世界,回炉再造,重新再读一次大学,读一次能够告诉我生活真谛的大学。怎么重读?我已经想好,先到内蒙古草原去骑马放羊,再到我喜欢的普吉小岛去听听涛声,然后返回老家耕耘一亩三分地,再找一个懂生活、接地气的女人,和她一起安安心心地度完余生。”
“祝你好运,老兄。”夏子光和他碰着杯,又伸手叫来了一打啤酒,两人一言不发地将所有的啤酒干了个精光。
大学。女人。夏子光一边扶住喝醉酒的小老板,一面回味着他的话,在一个小巷的岔路口和他分手后,找到一个公共电话,第一次拨通了张旗的大哥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