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密的春雨和除夕的鞭炮声纠结在一起,海涛般一波波扫过丰瑾的窗口,此起彼伏的烟火光影叠映在窗玻璃上,就像一株株次第绽放的火树银花。
但她却无心欣赏这种良辰美景。倒不是因为她小小的年纪已经惧怕新年的催老,而是父母压抑着的争吵声已经将她折磨了一夜。
丰育济和肖雨红的卧室与丰瑾的卧室中间还隔着一间宽敞的客厅,使他俩误以为女儿不会听得见他们的例行争吵。遗憾的是,年轻耳朵的活力逾越了老年人的判断。
说他俩是例行的争吵,是因为自从上了年纪以后,每到新年到来的前夜,他俩总是在边回忆边争吵中度过的。好像不如此就不能战胜迈向老年门槛时的恐惧。
昨夜的他俩也像上一次春节来临时一样,和衣躺在总统套房一样的巨型卧室里,听着丧钟似的迎新鞭炮,用伤感的争吵声哀悼着逝去的青春。
的确,对于这对已经没有了什么爱情可言的老夫老妻来说,这套别墅式的住宅实在是太奢华了,甚至奢华到让他俩都有点不寒而栗。这只要看看他俩躺着的那张大床就略见一斑了:那是一张通体爬满盘龙卧凤的雕花红木大床,是姚林刚被丰育济调来南方时,专门派人从泰国的一个长满原始森林的孤岛长途海运过来献给他们的见面礼。如今,经过他俩七年多的身体消耗,见证了他们谈情说爱的大床已经被折腾得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散架了。于是他们也就改变了这张床的功能,由肉体的欢场改作了争吵的舞台。
其实发生在他俩卧室里的变化还不只这些:曾经映照着他们无所畏惧的壮年裸体的床头镜已经被一次久违了的性爱震碎;一张放在阳台上,为了能一边赏月一边行欢的长躺椅,也因为一次放肆的使用折了一条腿而被扔进了垃圾堆……总之,这间卧室见证了他们从一对多欲的夫妻变成了两个失眠的老人,把他们以前用来运动身体的金屋变成了感伤怀旧的陷阱。把你死我活的肉体搏斗,磨损成了波澜不惊的生理厌倦。
“别吵了。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还想这种事还有意思吗?”看到窗外已露出曙色,丰育济打了个哈欠,背过身去想睡觉。
“我变成这样怪谁呀?”肖雨红一时没忍住,翘起身来质问,“你把一个大姑娘折磨成了老太婆,还有脸说。”
“别耍泼了好不好?是时间把你变成老太婆的。”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肖雨红回敬道,“照照镜子吧。一个心灵肮脏的人,长相也会越变越丑的。”
肖雨红并非完全栽赃于他。想当初,她就像长在亚当身上的那根肋骨那样依附着他。
“女人的一半是男人嘛。”她用这句名言向别人阐述他俩之间的关系,规范自己的行为。一到心情好的夜晚,她就将两个枕头搬至一起,与他共同回忆两人团结一致,共同战胜夫妻生活中无数艰难险阻的难忘经历,并相互鼓励,把各自的手牵得更紧,以保证不要让谁在半路上当了逃兵。
如今在南方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她却更加怀念在北大荒的苦难生活。那时,他们自甘充当一对被时代抛弃的情人,存身黑土深处,准备厮守在一起,直至走进坟墓。新婚蜜月期间,他们相互依偎在漏筛似的帐篷里,既不管披着月光斑点的荒原鼠趁机啃噬他们过冬的食粮,也不理会帐篷周围夜猎的野狼觊觎的哭喊,只一门心思地干着那件他们当时认为一定会迷恋一辈子的事情。
每到清晨,当自己家那个落难的丈夫和大荒原上孤独的野狼一同醒来,心满意足地哼唱起“雄伟的天安门,壮丽的广场,各族人民衷心向往的地方”时,她都会禁不住泪流满面,下决心拼了老命也要一辈子对他好。
但是他却不像她那样情愿在一棵树上吊死。肖雨红发现丈夫和其他女人实质性的偷情已经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那时丰育济正处于初当副市长的忘乎所以的劲头中。一天晚上,当他走进家门时,她突然闻到了一股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他们家的气味。
在将他那些暴露在外表的变化仔细审视之后,肖雨红开始按部就班地施展警犬般的高超本领,深入到他的内部查起:闻他的内衣,那是敌人干坏事必须接触的地方;闻他衬衣的领口,那是敌人亲吻后容易残留口气的地方……终于极不情愿地发现,他的浑身上下确实携带着一种不属于她的味道,一种青春女孩身体的味道,一种二十年前,她自己的身上也有过的类似味道。
就在这种警犬似的闻来闻去中,她发现了许多丈夫过去不曾有的变化:说话心不在焉,无缘无故地发火,吃饭味同嚼蜡,一上床就装得很累……更反常的是,作为一介武夫,他突然破天荒地长时间躲到书房里去了,不是装模作样地胡乱翻书,就是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烟,就像刚刚被从山中抓进动物园中的老虎那样狂躁不安。
一天晚上,正当她在失眠中苦思冥想着对策的当口,突然发现了他也正在黑暗中偷偷地用厌恶的目光注视着她。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觉得摊牌的时候到了。
“告诉我,她是谁?”肖雨红直截了当地进入了问题的核心。然而,这个时候的丰育济已经不是北大荒时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而是经历过无数风雨,见惯了女人们各种伎俩的副市长,早已不信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鬼话了。
“什么她是谁?你疯了吧?”丰育济冷酷无情地反问道。她被他的穷凶极恶镇住了。回过神来之后,肖雨红彻底明白了,自己曾经像一把雨伞护卫着的弱小男人已经变成了一头出笼的猛兽,再也不属于她了。
从此,她对他的恨,就像当初对他的爱一样,再也无法驱除。就像此刻,她倾听着窗外的鞭炮声,抚摸着睡衣里干瘪得一枚枯瓜般的身体,看着渐渐明亮起来的新年黎明,仿佛在平静地迎接着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唯一感到冤屈的是还没有想明白,怎么会让这么一个冷酷无情的东西在自己的心灵中盘踞了二十多年的光阴。
“我真的不想跟你吵了,”肖雨红对着丰育济装睡的脊背,“老娘只有一点不明白,你当初干嘛信誓旦旦地说,像我这样的好女人才是男人的好学校呢?”
“是的,”丰育济翻转身来,“可我那时候不知道,你这种好女人的好学校却不想让自己的学生毕业!”
“别再狡辩了,好吗?”肖雨红不为所动地看着他,“我知道,我本来就只是扇凉的一把扇子,迟早会被你扔在冬天的寒风中的。”
黑色凌志像一粒射向黑夜的子弹,在几乎没有车辆的南方大道上狂奔。张旗面无表情地看着密集的雨水迎面扑向挡风玻璃,雨刮器根本来不及将它们刮走。
像她这种身份的人,在这个不期而来的除夕之夜是注定要在孤灯独照的寂寞中度过的。因为即便是江良伟、丰育济这种早已不要脸的伪君子,在这样的时刻也还是要回到自己合法的窝里去装装样子的。
由于大量打工仔和外来客的撤离,这座移民城市在风雨之夜变得空旷而凄凉,平添了几分刺激和诡媚。张旗一任凌志像脱缰的野马般直线前奔,全部感官都在关注着窗外凄风苦雨的所有细节。打小开始,她就非常迷恋夜雨的刺激和诡媚,那是晴天白日下所没有的。长大以后她还神秘地发现,平时冷静而反应迟缓的她,一到风雨来临,就变换出一种异常敏捷的性感,常常让男人们激动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