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外出寻找工作失意而归的时候,出入望海门的那条小巷口都会给夏子光一个滋味复杂的提醒。他常常会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听着小巷里卖鱼、卖饭和洗头妹们卖笑的混杂叫卖声,看着南方大道上匆匆流逝的车流,站着等,转着寻,直到精疲力竭,绝望而归。
其实他是很想忘掉那个神秘女人的,因为他明白那样的一个女人和自己的生存状态根本就不搭界。但那天她在医院做手术的情景却给他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进手术室之前,她亲自办理着一大堆手续,镇定自若地填写了好几张表格,到了需要他丈夫签字的最后环节时,她才面带微笑,毫不别扭地把他介绍给了医生,好像是在安排别人手术一样。她的手术比排在她前面的三个女人的时间都长,却没怎么听到她像她们那样又哭又骂的喊叫,只有几声拼命压抑的呻吟。等到她被两个护士搀出手术室时,夏子光觉得她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的腰已经直不起来,进去前的那个玉树临风的身体仿佛被从中折断了,原先那面银盘似的脸也像是给抹上了一层锅灰。
夏子光几乎本能地要上去搀扶她。但她却用手势明确无误地拒绝了,面如死灰的脸上仍带着一如既往的高傲。正当夏子光不知如何是好时,她递给了他一张纸条和一叠钱。纸上写了个长长的数字。夏子光知道那是个被叫作“大哥大”的电话号码,但他不知道拥有这种半块青砖般移动电话的人,在当时的南方还没有达到一千人。
夏子光不合时宜地推脱起来。“怎么?你想失踪掉?”她哑然地笑了,脸上掠过一丝忍受着隐痛的狰狞表情,“失踪的只能是我。而你,只要还在南方,我就能找到你。所以,你还是拿着吧。”
说完,她就在那两个黑衣大汉的保护下尽可能急速地离去,没有再回头观察过他。
在又一次找工作失败,带着一鼻子灰回到那条巷口时,夏子光又习惯性地停住了。但这一次还没等他开始徘徊、张望,夜色中的一个人像当初扑向她的汽车一样,从小巷深处杀出,惊喜交加地迎向他。当然就是猛子,他脸上伤口的血茄还没有脱落,胸前还吊着打着石膏的胳膊。
“是你?”夏子光轻轻地叫了一声。“那还能是谁?大哥。”猛子迫不及待地用剩下的那只能动的手搂住了夏子光的肩头,“我就知道,肯定能在这里等到你。”“你……”夏子光盯着他打着石膏的胳膊。“没事,大哥。这么个小彩头根本不算什么。往后你就叫我‘山里来的猛子’吧。”猛子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你在这里?……”“噢,等你。大哥,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顾不得夏子光惊讶,猛子不由分说就把他拖进了小巷深处的一家烧鹅馆。
酒还没过三巡,猛子就两眼发直,对着夏子光啧啧称奇起来:“大哥,你的命好啊。”
“你是什么意思?”夏子光有点警惕。
“想想啊,”猛子恶狠狠地啃着一只烧鹅腿,“你刚到南方,就能认识那样的女人,将来肯定是要交好运的。”
“那样的女人?你认识她?”“那倒不是,不过看她的派头,还有跟着她的那两条黑狗,我敢保证,这样的女人整个南方市也超不过十个。”夏子光忍不住地笑了,轻轻地摇了摇头。
“怎么?大哥信不过我?告诉你吧,在望海门混久了,苍蝇在你面前飞过,你都能认出公母。大哥刚刚来还摸不清这里的门道。”
“还是你狠,”夏子光向猛子伸出了大拇指,“你连我刚刚来也看出来了?”
“这是最简单的,我刚来时也是这副傻样。”
这确实是他的切身体会。刚到南方时,他也随大流地先在望海门的一间铁皮房里度过了几天黑白颠倒的日子。邻居大都是一些洗头妹,所以一到夜晚,偷偷摸摸的男欢女爱声,讨价还价的争吵,房东搓麻将的洗牌声,赢钱后的鬼叫和输钱以后的谩骂等等乱七八糟的声音就无情地搅乱了他的梦境。只有到了白天,他才能和洗头妹、麻将佬、房东们一同入睡。
开始,他还揣着一张高中文凭走街串巷寻找打工的机会。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这东西和废纸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倒不是文凭档次太低,而是没有人相信那东西是真的。因为在南方,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所有证件都可以用钱,而不是靠经历和求学来得到。他以一米八九的个子和热带大树般的体魄,很快就找到了在赏花夜总会的保安工作。那天晚上,当他痛扁了三个黑社会的马仔后,老板商华只隔着舞池远远地瞄了他一眼,就痛快地收下了他。学历的事她问都没问。
他的工作就是每晚十点到凌晨两点不断地在夜总会的各个角落转悠,发现客人有冲突或想闹事就去制止;有时也帮着老板教训她“看不顺眼”的人;另外还附带着帮小姐们摆脱纠缠不休而又不肯花钱的客人。
“你真他妈的是个傻逼!”一天,一个小姐在他帮她摆脱了一个想吃霸王餐的香港烂仔纠缠后,好心地教训他。
他被骂得浑身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我,我我我……”
“我我什么呀?”那小姐看不上地说,“我是说,你长得像个加勒比海盗似的,又不比那帮坐在吧台前的小白脸们差,干嘛干这一天只挣二三十块的累活?还不够我打的的。”
就是从那天开始,他的心开始活动了,但真正让他下定决心去做舞郎的却是因为一件意外的事情。
当时他已经进入晕菜的状态,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和方向的状态。这也是每个来到南方的人都要经历的一个状态,就像麻疹对一个儿童一样。
不同的是,他在晕菜时,她出现了。
她叫“琴”,是她准许他叫的简称,全称他从来就不知道。两年前,她从北京的一个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就直接嫁给了一个新加坡的富商。没想到,年近花甲的老公从此对经商失去了兴趣,把所有的身家都投资到了她的身上,没到两年就油尽灯灭,甩下了她和几千万家产。从此,南方特区的大街上就多了一辆红色的保时捷跑车;许多高级酒吧夜总会多了一位买醉的少妇;舞郎们又多了一个大客户。
而她最终看中了他,正如那个好心的小姐说的那样,是因为他像个加勒比海盗,而且还没有入行。后来他才知道,她是慕名而来的。因为他的形象早就在望海门一带的小姐们中被夸张地谈论。
决定他命运的那天晚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预兆。像往常一样,夜总会开门前,几乎所有的小姐都围在他的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调着情,说着笑话,那个老是鼓动他卖身的好心小姐还直接和他跳起了贴身舞。可就在他恋恋不舍地沉迷在温柔乡里时,随着刚刚开门时涌进来的人流,她进来了,并毫不费力就找到了目标。因为他那夸张的身高和热带大树似的体魄实在是太显眼了。
总之,她只在人流中稍一停顿,然后就毫不犹豫地走向了他,仿佛略一迟疑他就会被别人抢走似的。而在小姐们羡慕的眼光所交织成的网中,他也不可抗拒似的起身迎向了她。
等到进入赏花夜总会最宽大的那间包厢以后,猛子才慢慢看清,她确实是个美女,但却美得神圣不可侵犯: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美得令人丢魂,而组成一体却又羞涩得让人窒息。几乎看不出她对男人会有什么性趣,只觉得她的身体里似乎已经有了个男人陪伴似的,给猛子的感觉就是一枚没有引信的肉弹。
猛子一阵旋晕,他在铁皮屋里可从没有梦到过这样的女人。于是他一阵颤抖,并发出了海盗也难以抑制的怦怦心跳。
“您确定要找我吗,小姐?”他故作文雅地问道。“嗯,坐过来!”她的口气虽温软,却是命令。他身不由己地顺从了她的手势,坐在了离她半米处的沙发上。
“呵,帮我拿个果盘来,要大的。”她吩咐站在一旁的招待,一如女神般的。
他乘机瞄了一眼她的身体。她有不会低于一米七的身高,身材也和她的脸庞一样神圣而完美。
“我,我来南方才几个月。”猛子更加紧张和惶恐了。“噢——那你的名气咋那么大呢?”说着,她的头转向了他,将一张光碟似的脸贴近了他的眼前。“小,小姐,我是因为没有大学文凭,才,才才来……”他不光结结巴巴,而且还手足无措起来。
“是吗?”她则身体往后一仰,挪开了烘烤他的脸庞,神态平易近人起来,竟然鬼使神差地让他放松了。
“我没骗你。大家不是都在说吗?上过什么学,一张嘴别人就会知道的!”
她笑了,一如春风中的桃花,又像黑夜里的精灵:“你真是一个很帅的男孩!但并不像什么海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