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大道一家欧陆风情的酒吧里回响着轻柔的音乐。看到丰瑾如约而至,在音乐声中微微顾盼,款款行止,素净的白裙犹如一道翻卷在海岸线上的浪花,张旗从最幽静的角落里起身迎向她,心想还是“青春无敌”呀,看看这个女孩,就像风中的红烛一般,光彩照人得让人难以接近,犹如座纪念碑似的超脱于世俗之外。刹那间,她的信心都有些动摇了。
丰瑾并不知道张旗为什么要约会自己,但她还是赴约了,因为她也急于想看一眼这个神秘面纱后的女人。
于是她微笑着坐定在张旗的对面,一副准备倾听的样子,安静得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时间压迫得张旗不知道怎么开始。
“你看,你是像我一样来点洋酒呢,还是来杯咖啡?”张旗倾了倾身子,想缓和一下气氛。
“随便。”“那还是给你叫杯咖啡吧。你不介意和我随便聊聊吧?”“不介意。”
“听你父亲说,你对我们正在拍的一部电影挺感兴趣。”“你是想问我是不是对夏子光感兴趣吧?”丰瑾狡黠地看着她。“行,我喜欢这样爽快的聊天。”张旗端起酒杯,深深地喝了一口,“那个人也许并不像你表面上看到的那样。”“是吗?那你觉得我看到的他的表面上是什么样的呢?”“你大约是被他那满脸的历史迷惑了吧?”“男人的脸上有点历史不好吗?”丰瑾并不接茬,而是反问她。张旗心一紧,感到了对手的力量:“当然没有什么不好。不过,你看到他那历史后的落魄和不幸了吗?”
“对于男人来说,或许落魄和不幸也是一种财富。我觉得他就像骆驼一样,看起来好像是个驼背,但其实他的脊梁骨是最直的。”“你是这么想的啊?像你这样的小姑娘是不是都觉得看看他那张脸,就可以从人生的学校毕业了?”强忍的愤怒终于从张旗的话语里冒了一丝出来。
“干吗那么刻薄?好像你也是个历史老人似的。”丰瑾仍然面带微笑,用隐隐的讥讽回敬着她的愤怒。
“虽然我还不算历史老人,但凭我的经验,你喜欢的那个人就像一拢火,远远看看能感觉到些温暖,一旦靠近就粉身碎骨了。”
“有那么可怕吗?不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吗?你还怕那拢火?”“你以为只有你一个是水做的啊,他那一拢火,早就被好多桶水泼过了。所以我劝你最好还是离他远点。为什么?因为一个人要是能爱别人,就先得爱自己。你想想,他对自己都那么残酷,还可能对别人好吗?”
“那你为什么还想和他在一起?”“我嘛,我根本就不需要他的爱。而是给予他爱,你明白吗?”
“明白。但我为什么不能?”“因为不值!”“既然不值,你为什么还要玩火?”“因为……我有钱,爱得起一个流浪汉。”
感觉到谈话已经冒出了太多的火药味,张旗无奈地摇摇头:“到底还是太年轻了,生活还没有教会你识别爱情。”
“只有你懂爱情,”丰瑾不依不饶地讽刺着她,“好像爱情只认得你一个女人似的。”
张旗无语地看着眼前因为激动而更加熠熠生辉的丰瑾,意识到这个还未走出少女时代的姑娘,虽然对眼前的世界一无所知,却从书本上获悉了太多的浪漫幻境。她早已把夏子光那些人生的灾难想象成了一枚枚闪闪发光的勋章,已经按照自己的意愿把他那生活的苦难改写成了人生的传奇。
“用不着这么激动,丰瑾。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其实夏子光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是从草原和沙漠磨砺出来的,而更像是从灯红酒绿的欢场落逃出来的。”
“谢谢你的忠告。不过我有我自己的眼睛。我也要提醒你一句,我已经不是你说的什么小姑娘了,我和你一样,也是个女人。”
“那好吧,”张旗火了,一把拉起丰瑾,“我的大小姐,那我就带你去见识见识什么叫女人。”
片刻之后,张旗像领着自己的小妹妹一样,拽着丰瑾的手走进了望海门。在满耳迪斯科音乐和笑语浪声的夜色中,她俩忍受着扑鼻而来的粉香和酒臭,与一群群身纹刺青的地痞流氓和一个个花里胡哨的香港佬擦肩而过。
比起如鱼得水的张旗,她身后的丰瑾就像个害羞的小尼姑。
丰瑾明白了,从此以后她与张旗的关系就只能在说说“你好”、“再见”的份上了。
肖雨红觉得所有的不幸都是从一个夜晚开始的。那天晚上,她从丰育济看着自己身体的厌恶眼神中突然意识到,与自己那颗不屈不挠的心不同,四十岁的身体已经开始向无情的岁月低头了,虽然它们曾经只对他昙花一现,就差点要了他的命。
后来商华告诉她,要想留住男人,当无法让他“睡好”的时候,那就只剩下让他“吃好”一条路了。肖雨红相信了她的话,回来的路上就从书店里买了一大摞菜谱,回家后就整天猫在厨房里忙个不停,照葫芦画瓢地做出了一盘又一盘以前她想都想不出来的乱七八糟的饭菜。然后挑出几样自以为经得住挑剔的摆上他的饭桌,像一个等待皇帝宠幸的妃嫔一样盼望他能够品尝一点。
然而,看着昔日那个只会演戏的高傲皇后竟然为了讨好自己正在竭力变成皇宫大厨,丰育济反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每吃她一个新的饭菜就会犯下一桩对她新的罪行。后来,为了减轻自己的犯罪感,丰育济就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也为她做几顿饭菜来平衡。遗憾的是,那时的厨房已经没有他的立锥之地了。
“您就把这儿当成女厕所吧,”她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外赶,“我知道,我现在能够为你做的也就只剩下做饭了。”
肖雨红的这一招还真收到了歪打正着的效果,虽然与“让他吃好的初衷”毫不搭界,而是她向命运服输的可怜相激起了他的负疚感,这比吵闹更有力地拖住了他那放荡的脚步。
那段时间,他只要一和张旗偷情,就仿佛能听到自家厨房里的砧板响,肖雨红砍肉切菜的声音好像都变成了骂他“杀千刀”的叫骂声。
在一次狼狈地逃回家以后,长期被这种心火炙烤着的丰育济终于像卸掉心底的一块大石头般主动在饭桌上向她坦白了一切,然后“呼呼”地喘着粗气,等着她的反应。
但是,肖雨红却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领情:“你为什么不骗我啊,丰育济。你为什么要讲那个骚婊子的事给我听啊?”
他坦白了一切以后,不仅没有安慰到她,反而导致她撕心裂肺、老泪纵横地哭泣起来。
更加遗憾的是,他接着又错误地理解了她那泪水的含义,又不识相地试图为那个已经被她定性为“骚婊子”的女人辩解,想把由她泼在她身上的污水擦去。他底气不足地纠正道,她可不是什么骚婊子。她虽然是个望海门的土著,但她却长得比所有的热带女人都要白,而且还会画画……肖雨红被他的辩解气疯了,她拼尽全身的力气,掀翻满桌的饭菜,把哭声换成一声歇斯底里的断喝,不由分说地就为她作出了盖棺定论:“住嘴吧,丰育济。怎么说她都是个骚婊子,是一个跟望海门的洗头妹没有什么两样的贱货!我操你妈。”
入夜,当南方大道清闲下来的时候,望海门照例进入了人声鼎沸的高潮,一家连着一家的发廊张灯结彩地招揽着顾客,街角的夜排档把电视机搬到了门外,让客人边喝啤酒,边唱卡拉OK。
神情麻木的夏子光正要拐进一条小巷回自己的铁皮屋时,小街对面的一个女人斜斜地迎了过来,适时地拦住了他:“弟娃,进来嘛,我们这家今天刚开张,都是新鲜的好妹子。”
夏子光抬眼看了看眼前的那家发廊,确实是新开的,以前是一间早茶馆,前两天关门了。
略一迟疑,他就被丰满得肉都在骨头上挂不住的妈咪拉进了发廊内。其实他并不想干什么,只是被满发廊的四川话吸引了。他一直特别爱听四川话,他觉得四川话那绵绵的发音和长长的尾调有一种浓浓的人间烟火气味,特别能温暖流浪汉孤苦的心绪。
一进门妈咪就兴奋地张罗起来:“妖儿,客人来了。”顿时,屋子里的女人们都来了精神,夸张地忙乎起来。
“你看嘛,看得起哪个嘛?妖儿,你不要嗑瓜子了,站起来,给客人看看嘛。”
那个被叫作“妖儿”的小妹随即站了起来,还带着女人本有的羞涩,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向了一边。
“不错吧?没骗你嘛,她刚从大巴山里出来,还是个雏儿,不信你试试嘛。还有,这个身材好,你看嘛,小芳,过来点哦。晓得唦,我们今天刚刚开张,小妹们都是我刚从老家带来的原装货。老板,我一看你就是个有福的人嘛。怎么样?”
另一个正在看电视的小妹听见妈咪叫自己,装出了更扭捏的姿势,一下挽着了妈咪的胳膊,藏在了她的身后。
“小芳?”夏子光喃喃着。想到了正在大街小巷流行的一首歌曲:“城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妈咪误解了她的意思,兴高采烈地把小芳从自己的身后提了出来就往他的怀里塞。
“噢,不了,”夏子光清醒了过来,“今天不了。我就住在你们对面的小巷里,往后一定来。”
拐进小巷,夏子光想到了阿霞,想到了她那间又暗又闷,没有窗户的出租屋……突然灵机一动,提上张旗遗弃在他小屋里的油彩和画笔,直奔阿霞的住处而去。
正在闷头发呆,啃咬指甲的阿霞喜出望外地迎向夏子光,就像是见着了久别的亲人。
夏子光也眼睛一亮,他无法相信从乌烟瘴气的发廊里也能出落出如此山情水意的姑娘,霎那间让他想起了青海,想起了清新脱俗的雪山草原。虽然后来舒妈嘲笑他,说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错觉,与年轻时的自己相比,阿霞的那点山水,连屁都不是。
阿霞一掀身上的红T恤,边脱,边往夏子光的身上扑。“别别,阿霞。”夏子光怕痛似的躲避着她。“干吗呀?这个地方又没有人认得我。他们只知道我是一个来自外乡的洗头妹。所以我可以无法无天,把在家乡的那些个规矩忘得一干二净,放开了干我想干的事情。”阿霞并不松手,仍然狂野地缠绕在他的身上。
“等等,阿霞,别这样。”夏子光轻柔地解开缠绕在身上的手脚,“让我来给你的房子里添点东西吧。”
夏子光从塑料袋里掏出画笔和油彩,四处观察测量了一会后,开始在她的铁皮墙壁上涂抹起来。
阿霞好奇地看着他,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夏子光,你有知识,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人们把我们叫做鸡吗?”阿霞打着呵欠,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夏子光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说是在中世纪的法国,惩罚犯有通奸罪的妇女,就是让她们裸体追一只鸡。”“噢,你画得太慢了。我先睡一会,你可不许骗人,趁我睡着时走掉啊。”
“放心吧,我要到天亮才能画完呢。”
阿霞果然放心地睡去了。
夏子光听着背后游丝般平静的鼾声,暗暗地为她的命运叹息,觉得这个女孩子就像一颗灿烂的焰火,却被命运错误地在白昼里燃放了,尽失了人生的光华。而现在她就像一盏熄灭了的灯盏,静静地躺在黑夜里,迷失了方向。
阿霞醒来的时候,夏子光轻轻打开屋门,一束清晨的阳光涌进小屋,聚光灯一般照亮了铁皮墙上的一幅巨大的图画。
阿霞惊呆了,她看到她的铁皮墙壁上出现了一扇大大的窗户,窗户里汹涌着蓝色的海浪,喷薄着淋漓的日出,飞翔着起舞的海鸟。
是一幅多么让她惊喜的画面啊。阿霞觉得胸口里的一股酸热也同那些海浪一同翻卷上来,一首家乡的花儿从胸腔里冲决而出:
走哩走哩者走远下了,眼泪的花儿飘满了,哎嗨哟嗨哟——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