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许多望海门人都发现自己家的大门和墙壁被写上了划了大红圈的“拆”字。
姚林强拉丰育济微服潜进望海门阡陌纵横的小巷,在夏子光和猛子的陪同下,指点着一处处斗大的“拆”字,向他夸耀自己实施拆迁计划的最新战果。丰育济心不在焉地哈哈着,看见前面有一个背影婀娜多姿的姑娘,便叹息望海门真是全国美女的集散地,拆除之后如此美景就要绝迹了。姚林善解人意地加快步伐,想领着自己的首长超过那个姑娘,从正面欣赏一下她的姿色。结果那个姑娘却满脸青春地侧脸问丰育济:“老伯伯,请问去古码头怎么走?”
丰育济一听“老伯伯”三个字,脸立刻红到了脖子根,并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正在开始掉落的头发,手指缝里夹满了黑白间杂的枯毛,头顶的情况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
望着满街光彩夺目的女人,他伤心地想:现在的小姑娘是多么年轻啊,年轻得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哎,咱们回去吧。”他情绪低落地对着姚林说,“人老了,再什么丰功伟绩又有什么用呢?”姚林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也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光头:“你可不需要那么悲观。女人就像一架钢琴,只要弹准了她的琴键,再老的男人也能使她发出悦耳的音乐。”
与丰育济千方百计想挽留住头顶上的那几根屈指可数的金贵头发不同,姚林在发现自己脱发时,却先下手为强,像那些还未出名的艺术家和流氓一样,干脆刮了个零蛋式的光头,转而一门心思地养育下巴上一蓬乱草似的杂色胡子。
“咱就说说这望海门吧。你看看,这些依门而立的洗头妹们,她们用呻吟般的声音召唤着路过的男人,好像一群发情的猫,并不是在有意勾引,而是自个一路把春给叫了出来。可是任何一个健康的男人,一旦误入了望海门,不管愿不愿意,最终都会在她们伪装的叫春声中发情发昏起来的……”
“你怎么说得那么深有感触?”丰育济不怀好意地打断姚林的喋喋不休。
姚林看出领导的情绪已经好转,就自轻自贱地讨好起来:“不敢向首长隐瞒,属下曾经偷偷到此考察过,差一点就滑入了堕落的深渊。”
“那不能叫深渊。”丰育济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正色道,“人们把南方当作一座处女型城市,那就意味着我们可以用创新的思路去开发,去尝试,去干前人没有,也不敢干的事。这就是我们和江良伟合作的尚方宝剑。在这方面,你还要更深刻地领会领会。”
“对对对,还是首长高瞻远瞩。不过对于江良伟这种境外资本我们恐怕也不能放松警惕。”姚林也立马严肃起来。
“那当然。所以你一定要和张旗多沟通,要严密监视我们政府的拆迁款在他们账上的运作情况。”
“这一点应该没问题,我所担心的是他对我们的承诺,那些没有写在合约上的……”
“咱们走吧,这些以后再说!”丰育济觑了身后的夏子光一眼,严厉打断了姚林的话。
但小巷口里突然聚拢起一帮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都是当地的土著,他们指着夏子光和猛子大叫:“别放他们走,他们就是在我们家门上写‘拆’字的烂仔!”随着他们的喊叫,更多的土著从各个巷道中涌出,将他们四人紧紧包围在一家发廊门前。丰育济霎时间慌了神,吓得直往姚林的身后躲。夏子光边向围攻的人群抱拳,边向姚林使了个眼色:“各位乡亲,你们家门上的字确实是我们兄弟两写的。但与这两位先生无关,请你们先让我们的客人走,我和我的兄弟留下来跟你们解释拆迁的事。”
猛子见势,趁围观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拨开人群,将丰育济和姚林支出了巷口。
当他俩落荒而逃至南方大道钻进一辆的士时,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夏子光和猛子已经和当地的土著混战起来。
“真是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啊,快打电话给公安局,让他们赶快把夏子光他们捞出来。”丰育济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命令姚林。
姚林却一阵抓耳捞腮:“大,大哥大没带。首长,你赶,赶紧离开。我,我下车想办法。”
丰育济面露不满神情,但还是说:“那就委屈你了,我会记住你的救驾之功的。”
“不需要首长表扬,只要将来别把我送到海南度假就行了。”姚林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出租车,竭力想在煞白的脸色中挤出一些轻松。
当时,南方市的官员们最怕的就是提到海南,因为有一个小道消息在私底下风传,说是如果哪一天你的上司要你去海南度假了,那就是在暗示你的仕途已经走到了尽头,再无升迁之望了。
张旗家的祖宅像一幅剪影悬挂在夕阳余晖中。“没骗你吧?这可是南方最古老的文化遗产啊,我知道你好这一口。”张旗把夏子光领到了她家祠堂的门口。
张家祠堂作为张家老宅仅存的硕果,虽已风雨飘摇,却仍然顽强地矗立在望海门那片破落街区的中央,仿佛沉睡在百年长梦的深处,以自己的无动于衷支撑着整个望海门的核心根基。
夏子光随着张旗的深入,看到在一大片溃疡般颓败腐烂的棚户之上,鹤立鸡群般地浮起了一片乌云似的连绵而庄严的屋顶。虽然拱卫着三进大院落祠堂的围墙已经坍塌倒卧,像一条巨大的海蛇冬眠在了杂草野花丛中,但那盘高大的屋顶却依旧不屈不挠地对抗着岁月的沧桑,傲然凌驾在俯伏的渔村之上。
祠堂主体的议事大厅被二十一根合抱粗的楠木牢牢地举起,虽然曾经有过的通红油漆已经剥落,柱身也裂开了一条条能够塞进手指的裂缝,但却并没有被海风吹烂,被白蚁蛀空。厅堂里的雕梁画栋被时间一律涂改成了黑灰色,变得像素描一样难以辨认,张家祖宗的牌位也散落在开裂起皮的石板地上,就像一群鱼,被陷进了逐渐干涸的泥塘里,保持着各自最后挣扎的姿势,但整个厅堂里却依旧荡漾着永远也不会腐烂的阳光。
参观完祠堂残留的建筑,张旗把夏子光领进了正厅后门处的一院超过了身高的荒草之中。随着她将一片荒草无情地击倒,一口巨大的古井兀然出现在夏子光的眼底。
那口井的井口是如此巨大,看上去已不再像是一口,而像是一面。同样是用青石雕凿的井沿已经被热带的阳光烤炙成了不规则的椭圆。高大的提水辘轳摔倒在井台的一侧,缠绕在滚筒上的绳索早已变成了飞灰,仅剩下铁摇把仿佛是被咸湿的海风锈蚀成了一条干枯的眼镜蛇,吓人地昂首在滚筒的一头。而缠绕住了辘轳滚筒的却是一丛盛开的牵牛花,好像一大群五颜六色的蜻蜓震颤着光芒四射的翅翼,让人想到了唯一可以不朽的爱情,想到了那丛牵牛花和楠木滚筒之间亲密的样子,就像是一对蔑视着岁月的缠绵情人。
夏子光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把那个丰腴少妇般让人眼馋的辘轳,没想到被花蔓簇拥的轳筒霎时间像风干的泥土一般破碎散落,一大团藏匿在滚筒内和花丛中的泰国蚊虫和马来飞蝗如烟似雾般冲腾了出来,把夏子光掀得往后一仰。
“这口井已经没有水了吧?”夏子光站稳脚跟后好奇地问。“不知道。不过这口大井的淡水曾经养活过望海门的好几千号人。听我爷爷说,它的井台上从来就没有断过打水的人。”
最后,张旗才把他带到了这座祠堂里唯一新鲜的东西面前。夏子光从她手指的方向看到,祠堂正门上方斑剥的墙壁上悬挂着一方新鲜闪亮的木匾,如同海水一般湛蓝的油漆上,几个醒目的白字正在夕阳中熠熠地生着辉:
××省控制保护古建筑第00594号
××省文物局
“都要拆了,你干吗还要弄来这块牌子?”他不解地问。“要是不拆,我还不弄呢。”张旗意味深长地回答,眼光飘忽起来。想当年,她的曾祖爷爷和曾姑奶奶兄妹俩凭借不要命的拳头和不要脸的奶头,在鱼龙混杂的海港码头打江山,从残酷的部落争斗中脱颖而出,把这片贫穷的渔村变成了作威作福的领地,并依靠各自旺盛的繁殖力急速地制造了一个不可动摇的庞大家族。
而眼前的祖宅仿佛被时间遗忘了,它们在落日的余晖中孤寂地喘息着,仿佛正在拼命地呕吐着祖先们的腐败气味。
“看到那条河了吗?”张旗抬手向屋侧一指,“外婆告诉我,在她小的时侯,古码头边的楼船身披红绸,美得就像待嫁的新娘子一般。”
那是一条把褴褛的望海门同高傲的新城隔开的河,发臭的河水上长满了绿得发黑的水葫芦。水葫芦上满载着穷人的破渔船和富人们遗弃的高档垃圾,长年累月吸引着拾荒的孩子们在水面上冒险淘宝。
“是啊,我能想象得到,那个时候的望海门应该美如大海的樱桃小口,吹亮着岸上的渔火。”
夏子光有点同情地看着沉浸在怀想中的张旗,知道对故乡的偏爱之情,已经使得她把死鱼烂虾和淫荡怠惰的脂粉气味理解成了大海特有的芬芳。
“可悲的是,如今望海门的土著们是一点血性都没有了。真没想到,就凭几个虚张声势的警察,就能轻易把你和猛子从近百人的围攻中解救出来。”
“什么意思啊,你还幸灾乐祸啊?”“是不是幸灾乐祸待会你就知道了。”待到那片古宅融进夜色,张旗才牵着夏子光深入进去。他硬着头皮随她穿行在腐朽的光线和寂寞的庭院中,听着青砖的地面在时间的挤压下瓦解的坼裂声,感受着对一种古老往事的侵入。
当她停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她就像蛇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带进了一个隐蔽的小院。这爿小院干净整洁,与整片摇摇欲坠的大宅判若两地。小院圈进一座两层独立小楼,六盏已经点亮的红灯笼在二楼回廊的美人靠上随风摇曳。
“没想到吧,这是我们张家历代小姐的绣楼。为了接待你,本姑娘刚刚将它装修一新。”张旗掏出一根香烟,叼到嘴上,散发出和那支香烟一样的热情而危险的气息。
夏子光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惊讶,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她。“干吗那么看着我,我有什么不对吗?”“不,”夏子光摇摇头,“没,没想到你还……”
“你是说抽烟吧?”张旗吐出了一组环环相扣的烟圈,“香烟是生命的毒药,也是人生的甘果。我们女人不就像你们手里的一根香烟吗,在毒害你们的同时,也给了你们幻想与激情。哎,求你件事,能不能把你原来卷的‘好运牌’香烟赐给我一根,让我抽抽你的味道?”
“你真可怕。”夏子光脸一红,喃喃低语一声。“看你的傻样,”张旗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还不赶快上楼,难道是怕本姑娘强奸你啊?”说着,她就像一炬失火的凤凰花登楼而去。
出浴后,她就像一枚刚出炉的面包,挺胸而出,热香四溢地躺在了海蓝的床单上。窗外红灯笼的火焰透过百叶窗的栅栏投射在她赤裸的胴体上,将她变成了一头波澜起伏的小母虎……夏子光无法自已地就要扑上去。张旗却灵巧地躲闪到一旁:“你要先答应做我的合伙人才行。”
“做你的合伙人?我一没钱,二没权,我俩合伙能做什么?”“做爱!”说着,她变被动为主动,纵身将他翻卷到身下,摇船般地在他的身上动了起来,兴奋得犹如“杠上开花”了一般。“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可爱吗?”完事后她问夏子光。“可爱?”夏子光一怔,脸更红了。“不是你咄咄逼人的时候,不是你坚强不屈的时候,也不是被你自己所谓的理想所感动的时候。”张旗并不需要他回答地自顾自地说下去,“而是你在女人面前脸红的时候,就像刚才一样……”
夏子光不好意思地赶紧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感觉她如同化了冻一般释放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丰饶性感,让他困惑,为什么可以剥得尽她的衣衫,却剥不尽她的一层层风情。
“女人看得见的风景是靠看不见的内涵做基础的。”她心有灵犀地这样为他解疑答难,“因为我们女人是反刍动物。我们反刍的不是食物,而是爱情!”
一幢临时办公楼在望海门码头一侧破土动工,南方大学筹备委员会揭牌成立。短暂的仪式一结束,各路来宾转场梅沙湾大酒店举行庆祝晚宴。
一到这种场合,张旗就活了水,她谈笑风生着到处旋转,像焰火爆炸般地引人注目。她总是高傲地环顾一下大家,然后有选择地和几个人握握手,如同女皇临幸一下她的宠臣。
当港资代表用英语发表祝酒词“女士们,先生们”时,姚林向身旁的夏子光打趣道:“你看外国人多好色啊,干什么事都要先问候女人。”
夏子光对他这种身份的人突然开出这样粗俗的玩笑毫无思想准备,竟不知如何应对。好在姚林好像也没打算听夏子光的回答,说完以后就蹭到张旗的身边去了。江良伟看到正在冷眼旁观的夏子光,就捏着一杯酒来到他面前:
“你设计的《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海报我看过了。还不错,但还是有一些大陆腔啊。要改!要往香港观众喜欢的电影上改。”
“香港人喜欢的电影?”夏子光有点不悦,“不就是‘爱得一塌糊涂,打得死去活来’吗?”
“你确实很有悟性。”江良伟不急不躁地点着头,“我问你,你会去看一部既没有拳头,又没有枕头的电影吗?说心里话。”
夏子光被问得一时无语。
“那不就结了嘛——”江良伟如释重负地往后一仰,“年轻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啊。不要以为是个导演,就想用电影教育观众。导演再厉害,能导得了生活吗?”
晚宴结束后,丰育济召开了一个小范围会议,宣布正式任命姚林为南方大学筹委会主任,夏子光为南方大学筹委会秘书长。
大家面面相觑。姚林尤为吃惊,觉得原本在他眼里渺小犹如一只蚊子的夏子光,突然变成了一只傲岸的大象。他还不知道他在丰育济那里涉水有多深,于是试探道:“作为秘书长,你知道我们为什么非要建这所还没有影子的大学吗?”
“不知道,主任。”夏子光毫不隐晦地回答。“那你知道这其中的危险吗?”
“知道。”夏子光斩钉截铁地回答,“但我不怕。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本来就一无所有,再惨也不过还是个一无所有罢了。”
“说得好,但我们和你不一样,我们想要的东西,已经不只是要办一所什么大学的问题了。你懂吗?子光。”
“明白,主任。所以你们需要我。”
“你有时聪明得过头了。我想给你一个忠告,像咱们这种身份的人千万不要在乎什么自我。只有当一面镜子,只照亮别人,自己才是安全的。”
“哎,我想问问,新上任的姚大主任,”猛子满面通红地拨开人群,插进姚林和夏子光之间,打断了他俩的谈话,“为什么我什么职务都没有,难道望海门那些斗大的‘拆’字就没有老子的功劳吗?”
姚林赶紧把他牵出宴会现场,安慰他不要着急,要他先跟着夏子光历练历练。
回望海门的路上,夏子光被一种说不清的预感笼罩得忧心忡忡,但看到身旁的猛子仍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就请他在街角的一家露天排档上坐了下来。
几杯啤酒下肚,猛子暴躁起来,嚷嚷着要直接去找丰育济讨说法要职位。
夏子光听凭他大喊大叫了一阵后,拦住他:“有些东西,你是越想要越没有。你还记得吗?兄弟,我说过,有两个馒头咱俩一人一个,只有一个馒头,就让你吃。”
“但只有自己挣来的馒头,吃得才香。”猛子冷冷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