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望海门的拆迁和南方大学的建筑工地同时熄了火,居民们被突然寂静下来的家园弄得无所适从起来。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拆迁古院旧宅的滚滚烟尘和建筑工地不分昼夜的轰鸣声,已经在战场废墟般的故乡里养成了茫然若失的漂泊感。
夏子光走在突然异样起来的望海门里,仿佛处处都能碰见自己破碎在小街小巷里落满乡愁的身影。他在它的长夜写过《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他在它的一处时光尘闭的老宅里遭遇过一场异乡的说不清楚应该算作什么性质的激情,在舒妈的发廊里相逢过阿霞小妹,她让他想起了故乡村口树梢上那盏眺望着远方的喜鹊窝;他也在它的港汊巷陌间躲避过一个傲视红尘藐视世俗的姑娘,抵御着自己梦想的爱情……他觉得光阴真短而岁月漫长,漫长到他越来越看不到归路在何方,更不知道生活该从哪里收场。
他来到赏花夜总会门前,想最后再看它一眼。毕竟是这里,是商华最初收留了他这个无处停泊的流浪汉,并主动涉入了他那苍凉的命运,甚至给了他女性的滋养,虽然她就要成为他的敌人。因为他知道,随着自己举报的望海娱乐餐饮中心为丰育济洗钱案被查处,眼前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他躲在一角街灯的暗处,看着这处腐烂之地,看着它那从腐烂中策源的别样生命,听着邓丽君误入红尘、犹如呻吟的歌声,想起了海子那首充满绝望,却一直被世人歪曲为希望的诗句: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他知道一张追击的大网已经在他的身后撒开,逃离的时刻到了。而尘世凶猛,离散是迟早的事,所以他也并不怎么惶恐,反倒有了一种解脱与轻松。
大网确已张开。一得到夏子光失踪的消息,丰育济的心劲就乱了。他一改往常的傲慢与做作,就近在南方大道找了一家酒店的包房,火烧火燎地等待着姚林的到来。
几乎未等姚林站稳脚跟,他劈头就是一句命令:“今天的事一定要对张旗保密。”
“你根本用不着如此紧张,市长。”姚林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在担心张旗会在这个时候利用他俩的丑闻。于是故意顿了顿,“现在时代进步了,没有人再关心这种狗屁事了。尤其是在这思想解放的南方大家早就认识到,一夫一妻制是要以其他方式作为补充的。”
“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掉书袋。一到女人问题,你就弱智得像个傻逼!”丰育济一把打掉姚林嘴上的香烟,“我是说万一她倒到夏子光那一边去了,那我们不就死得更快了?”“这一层我还真没想到。那怎么办?”姚林也紧张起来。“怎么办?你就知道怎么办怎么办地问。我已经想好了。由你出面去找江良伟,先派顺毛虎他们去把那小子控制住。”“要是,要是他已经跑了呢?”“跑了?就是飞了也要把他给弄回来。明白吗?”
长期的流浪,早已练就了夏子光逃亡的本能,无需费神,直觉就能把他引向最安全的地方。
“多大事啊,我这里的小妹哪一个的冤屈不比你大?先在这里避避风头再说。”未等夏子光说完,舒妈一挥手就帮他做出了决定。
果然在随后的几天中,夏子光就见识了好几个洗头妹比他大的冤屈。她们在棺材似漆黑的发廊小屋向他展示了各自千疮百孔的经历。她们身体上的那些五花八门的失足标记,犹如一所情爱博物馆,一览无余地展示着别具深意的伤痕和隐秘难言的人生。
有一个叫“候鸟”的小妹,在来到望海门开始过人的生活前,已经在老家村口的一棵大树上生活了三年。她在当地的一所小学做老师时曾爱上了一个从城里来她们山区支教的小伙子。可是半年以后,那个得了她一切的小伙子却没有跟她打一声招呼就消失了。“就是像鸟一样飞走了。”她说。于是,她就在村口的一棵大榕树上筑了一个窝,用绳子、棉被、树枝等物在窝里搭了个“床”,把生活用品挂在树上,开始了一种等待的生活,相信某一天一定会有个长翅膀的男人能够像候鸟一样飞来,把她接走,直到一天深夜,村中一个胆大的小伙子悄悄地爬上了她的窝。可惜的是刚刚把她从梦境惊醒,就从她那高高的鸟窝里掉了下来,被地上的一个尖刀似的竹笋结果了性命。
还有一个新来乍到的小妹。根据她的经历,舒妈给她取了一个艺名叫“香火”。她从湖南来,是一个才刚二十岁的典型湘妹子,水灵灵、火辣辣、情切切、意绵绵,却不幸成了寡妇。她的男人是在和一伙试图调戏她的地痞流氓交手时,头部受了重伤死的。更加不幸的是,她的丈夫还是他们那个家族三代单传的一个男孩。于是,他的族人从一张报纸中获取了灵感,建议从亡者的身上提取精子,为她进行人工受精,以便为她亡夫的家族延续香火。但她却越想越不对劲,觉得那只能是给动物配种才能干的事,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隔应。所以她就趁着家人去省城请医生的当口,直奔传说中能让女人自由活命的南方来了。
听了她们的故事,夏子光的心硬了,胆壮了,不再想怎么逃亡,而只想怎么能更有力地战斗。
为了早一点帮助夏子光脱离险境,张旗争分夺秒来到他的住处,可是他那扇铁皮小屋的门却已锁得铁紧。房东家的傻子从背后窜上来,手舞足蹈地告诉她,那个人已经好多天没回来了,并缠着她重复着一句顺口溜:“打江山的死了,保江山的老了,拆江山的发了……”。张旗也搞不清他是真疯还是假疯,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想尽快摆脱掉他的纠缠。
情急中,她想到打蛇打七寸,治标先治本,于是第一次主动送货上门,径直转奔丰育济的秘密别墅,心想即便求情不成,也可以拖延一些时间,好让夏子光有回旋脱身的余地。
“要我说,你干嘛非要跟一个落难之人过不去呢?”张旗边脱衣服边说。
“你说什么?你说他夏子光是个落难之人?那我问你,世界上有他这样的忘恩负义的落难之人吗?”丰育济斜斜地瞄了一眼张旗正在徐徐展开的肉体,脸上掠过一阵异样的痛苦。俗话说“祸不单行”,就在他陷入仕途危机的当口,性欲也突然消失了。
张旗转到他的面前,显摆着胸前的那两盏勾人的灯盏。“去去去,能不能来点新鲜的?”丰育济躲避瘟神般避开她的锋芒,“你的那层窗户纸早就被捅破了,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别乱怪。就是按你的要求,到中央美院给你雕塑一个,恐怕你也还是不行。但是只要你心态好了,对人稍微宽容一点了,你仍然会重新变成一个能干的男人的。”张旗强忍着羞辱,仍然像三月的花蕾一般在他面前绽放着,仍然像路边恣意的野草,挑逗着他。
“少来这一套!你想用这一套来为夏子光求情,更没门。一想到你俩之间的恶心样,我就更不能干了。”
丰育济说的可不仅仅是气话。他发现,在南方,这个以自己为恒星的庞大星系中,只有夏子光不按既定的轨道运行。这个北方来的流浪汉,带着一股读书人的傻劲在他的利益集团中横冲直撞,就像一个漂泊无定的天体,已经聚积起了毁灭自己的能量。让他尤为不能容忍的是,这个因为他才解决了温饱,还获得了些尊严的穷小子,不仅从来就没有感恩之心,从来就没有为他这个主子着想过,而且还吃他的饭,砸他的碗,玩他的女人,在他的脸上抹黑。
“他娘的,简直忘了老子是谁,是怎样混到这一步的了。”丰育济恨得牙齿发痒地骂道。看着眼前如花似玉的张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从胡同深处破瓦屋的风雨到大荒原被狼群围困的孤灯,从知青点的吃糠咽菜到热带大海的惊涛骇浪,老子从一帮穷得连屁股都包不住的知青中脱颖而出,从一大船臭气熏天的傻大兵中一步步高升起来,我所经历过的磨难,忍受过的痛苦,那小子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你去告诉他,老子不怕他挑战,因为被老子打败过的敌人哪一个都比他牛逼得多!”
“对对对,你说得没错。我会转告他的。不过你先要消消气,冷静下来听我说嘛——”张旗伸出两只手搭在他肩上,跳交谊舞般地对着他扭动着腰肢,“但你也别以为只有大人物才有力量。其实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行为都会产生‘蝴蝶效应’,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后果的。”
“少吓唬我。”丰育济不屑一顾地扒拉掉张旗搭在他肩头的手,就像要赶走一只烦人的苍蝇,“不错,我是有把柄在他手里,我是占有了我不该占有的东西。但我不觉得我比他更无耻,因为他其实也想得到这一切,只不过他依靠的不是能力,而是女人。”
“没有这么回事,副市长。你依靠的也不是什么能力,而是无耻的权力。”张旗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的夸夸其谈,“所以你不可以这样对待他。否则,……”
“否则怎样,你还能杀了我?”丰育济突然心平气和起来,“告诉你吧,该死的人往往死不了。”
“那不一定,”张旗合上了衣衫,收起了温柔,“你也要明白,当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也就是他无所畏惧的时候。”
“你是说夏子光会杀了我?笑话。你当我是被吓大的啊。只要他动一动这个念头,他的小命就玩完了。”
“你是还在指望你的那些手下吧?”张旗轻蔑地笑了,“你以为这个时候他们还会听你的吗?你以为他们平时对你卑躬屈膝的样子是冲着你这个人吗?他们屈服尊重的只是你头上那顶叫作‘副市长’的乌纱帽!至于你这个叫作‘丰育济’的人,在他们心中无异于一滩狗屎。说不定他们比夏子光还更想杀你呢,信不?”
出于私心,姚林急急约见商华。
“我的姑奶奶,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抱着他出来现世?”看着商华大摇大摆地抱着一个刚足月大的男婴,姚林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天塌下来了?真是的。我不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个小孽种,高兴高兴嘛。”
“天倒没有塌下来,不过丰育济在你餐饮娱乐公司里洗黑钱的事,被夏子光告发了。”
“那又怎样?实话告诉你,老娘已经把他三分之一的黑钱打到老家的一个账户里了,你这个小孽种几辈子都不愁钱花了。”
“真是无知者无畏啊,”姚林气得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这种事,一旦查出来,是要杀头的。”
“哈哈哈哈,杀头?你吓唬谁呀,就是真被杀头,我也不怕。”商华哈哈大笑,只顾逗着怀里的孩子,看都不看姚林一眼。
“杀头都不怕,真搞不懂你们女人。”姚林疑惑着喃喃自语。“搞不懂了?那我来告诉你。因为跟你这样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敢认的怂货搞到一起,还不如死了。”商华在一旁回答他。两人话不投机,姚林正要拂袖而去,却迎面撞上大步而入的陈安斌。商华怀里那个正在吃奶的孩子,像一道冲击波让陈安斌一阵眩晕,好像那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只旋转的涡轮。因为他长得与姚林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版的秘书长。
眩晕之后,陈安斌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嬉皮笑脸地就要往那婴儿的跟前凑。商华毫不客气地伸手挡住了他:“嘿,嘿,嘿,瞎高兴啥呀?喝了小婆娘尿了?又不是你的?真不知道,三天吃两顿,你快活哪一顿?”
“我不是快活。我只是感叹,一年时间,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可以发生啊。”
“嘁,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商华看他不上地嘁了一声,“我们女人嘛,蝌蚪吃多了,总会有被咬大的时候。怎么了,你不会还有什么想法吧?”
“关我屌事,我来是要告诉你们,不要太跟夏子光过不去,他可是个聪明人。你们做得越过分,付出的代价就会越大。”
“少来威胁老子。想把事情搞大是吧?他妈的,把老子当成女人的肚子了!”姚林忍无可忍地怒视着陈安斌。
“还有自知之明,”商华打断姚林,把孩子伸到陈安斌眼前,“好好看看,这个确实不关你的屌事。老娘告诉你,我们怎么对待夏子光也不关你的什么事。你少来威胁老娘。到别处快活去吧,别在我们跟前放屁。”
在丰育济处碰壁以后,为了解救夏子光,张旗强忍尴尬,打电话给丰瑾,让她去求丰育济。
“我不明白,爸爸。你为什么非要把夏子光那样一个热血青年逼得走投无路呢?”丰瑾等在南方市政府大门口,直接拦住了下班的丰育济。
丰育济大吃一惊,挥了挥手支开司机:“有事回家说好吧?”“不。”丰瑾固执地摇摇头,“我现在就想知道为什么?”“那我就告诉你,正因为他是热血青年,所以才会走投无路。而根本不是什么人逼的。”“所以,只有变得跟你一样才能活下去,对吧?”“对。”
丰瑾直直地看着他,眼睛中的希望之光倏忽黯淡下来。
丰育济也被她搅得有些心酸,无奈地慨叹了一声:“男子汉多的是,你干嘛非要盯着一个夏子光不放?”
“那我也告诉你,男子汉是很多,但像他这种经历过戈壁沙漠的锤炼和草原雪山洗礼的男子汉却没有几个。”
“真是书读得太多了,幼稚得可怕。”丰育济气得两腿发抖,“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和他一起去送死了。”
丰瑾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直奔肖雨红的住处,觉得只有向妈妈求救的最后一条路了。
丰瑾敲了半天,肖雨红独居寓所的门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在她焦急地由敲改为撞的时候,那扇根本就没有上锁的防盗铁门却自己滑开了。
丰瑾看到肖雨红就在屋内,正双手合十,对着一尊观音菩萨的雕像为自己还在活着而还愿。一条和她脾气一样的老猫则在她的阳台上孤独地欣赏着落日。
“妈妈,你怎么不锁门啊?也听不见敲门声?”丰瑾不解地问。“因为已经没有谁会到我这里来了,已经用不着锁了。”丰瑾说了一大堆对夏子光的追求和幻想,突然发现,母亲似乎只是在无动于衷地听着,积累的心气一下子泄了:“妈妈,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理解我吗?”
“我怎么能不理解你呢?孩子。”肖雨红收回了迷茫的目光,无助地看着女儿,“你是觉得你一直祈护保佑的观音菩萨突然不存在了,对吧?如果我能够,妈妈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狗屎的生命成全你的梦想。”
她说得没错,如果说她的一生还有什么值得她安慰的东西,还有什么能让她继续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是可悲的婚姻带给她的这个可爱的女儿,所以她活下来唯一想做的就是避免丰瑾重走她的老路。
“但是,孩子,”肖雨红继续开导着丰瑾,“人生是不会像你希望的那样的。就你说的那个夏子光是不可能带给你幸福的。”
“我所理解的幸福可能和你的不一样,妈妈。我觉得有爱就有幸福。”
“光有爱是不够的,”肖雨红更加忧心忡忡地看着丰瑾,“男人想要的远比你认为的要多。他们都是不可救药的贪得无厌者,白天他们希望你是百变厨娘,顿顿给他们摆出不重样的山珍海味,而到了晚上,他们又会要求你成为百变女郎,好让他们感觉自己每天都是在和一个不同的美人睡觉,就像无耻的皇帝那样。”
丰瑾觉得没有必要再和母亲谈下去了,就碰运气般来到望海门那条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小巷,在所有的希望之门都在她的面前关闭之后,她要亲自去寻找那个落难的人,她要让自己的血肉之躯一同去分担他的危险。
没想到奇迹竟然出现了,同一时刻,那个被追击的人也正躲在小巷的拐角处,观察着自己那间铁皮小屋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