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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没过多久,继“山里来的猛子”之后,赏花夜总会又出了个赫赫有名的人物——调酒师阿光。

据说,有很多从不逛夜店的人都专门光顾过赏花,为的就是一睹他调酒时的风采:每当阿光听完客人根据自己的嗜好提出的一些千奇百怪的要求后,阿光总是没听懂般心不在焉地愣上一小会,直到突然眼睛一亮,飞快地从身后的酒架上取出三五瓶不同的母酒,接着把它们飞刀般抛向空中,用闪电似的双手凌空将它们颠倒、翻转、抛洒,在顾客几乎没看见的一瞬间,把几种不同的母酒变魔术一样交融进了一只高脚酒杯,最后再做一个标志性的结束动作,将遮蔽了半边脸的长发狠狠地甩向脑后,这时一杯或迷漫似花,或亮如彩虹的鸡尾酒就会呈现在顾客的面前。

然而,就在他还没有拿定主意,是否就这样一直在这个酒色的世界里风生水起下去的时候,他那神奇调酒师的生涯却戛然而止了。

是一个周末的深夜,当夏子光把一杯调制好的法兰西口味的威士忌送到一位坐在包厢里的贵宾面前时,那张抬起来的脸差点打落了他手中的酒杯,把他精心培育出来的杯中花叶抛洒了一地。但那个女人却平平静静地直视着他,姿态优雅地随手弹落洒在她紧身牛仔裤上的落酒残花,坏坏地笑了:“没想到神奇的调酒师也有搞砸的时候啊。看来你得换工作了。”

可夏子光一点也不觉得可笑,他有的只是愤怒。因为只有他晓得,自己是费了怎样的九牛二虎之力,才渐渐将这个女人忘却的。自从他目送着她因为解除了肉体的麻烦,虽然忍受着疼痛,但却身心放松地消失在医院妇产科长廊的尽头,她那傲视一切的身影不仅没有变得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了。就像见了鬼一样,他怎么也抑制不住对她的千般猜测,万般想象。

那段时间,正是商华要他在家自学《鸡尾酒调制法》的时候,但他只要一翻开书页,一幅幅五颜六色的酒品就会瞬间幻化成那两个本来与他毫无关系的男女纠缠在一起的形象。他依稀看到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她却在那个男人面前芭蕾舞演员般旋转着,并挺胸扭腰地为他脱去高傲的衣裙;他依稀看到她简直是低三下四地主动为他投怀送抱,他还依稀看到,她就像一个可怜的小白兔主动走进他的陷阱,承受着他饿虎猛狮般的袭击……这样的想象像梦魇一样折磨得他欲哭无泪、欲罢不能,常常把他刺激得嗷嗷直叫,揪着自己的头发奔向门外,一头扑到最近的公共电话机上,去给那个拿着大哥大的她打一个电话,以便把他从那些可耻的情欲中解救出来。

晚上,当他孤零零地呆在铁皮小屋里时,他会因为连给她打个电话的勇气都没有而对自己恨之入骨,同时对另外一个从不曾认识的男人百般嫉恨,妒火中烧。他甚至无数次一厢情愿地推断,假如自己当初在帮她忙的时候,大胆提出一个过分的要求——要她给他她给了那个男人的东西,她会不会因为急于解决心头大患而遂了他的淫威?

会不会也屈尊地在他的怀抱里呆上一晚?而一到清晨,他就会迫不及待地离开出租小屋,早早地来到望海门通向南方大道的那条小巷出口,等待昨日重现,等待那辆黑色凌志轿车救命般地停到他面前。即便已经确信所有的等待都是痴心妄想以后,他仍然不愿意面对现实,仍然不善罢甘休,仍要继续像困兽一样整日潜伏在她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地方,一次次认错了身影,一次次面对另一个女人诧异的面孔。

他还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过一次梦游着找到了她的经历:

他不知怎么胡碰乱撞,就找到了那个该死男人的家。那里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夜宴。他看到她在一大群达官贵人间谈笑风生,好像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什么致命的麻烦。

她发现了他,装作不经意地走到他的面前,对着他因为饥渴而缺氧般微微张着的嘴,冰冷而严厉地说:“走开,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可是她那高挑优雅,俊美轻盈的风度早已让他心醉不已,早已让他失去自控。他根本顾不了那些已经投过来的探寻的目光,自顾自地表白:“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你做点什么。我,已经不是那天的我了!”

她故意地停下了谈笑,向吃惊地看着他两的人笑着解释:“噢,你就是那位收藏艺术品的先生吧?你想买我的画也用不着这么急嘛。难道你们北方人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围观的人发出了会心的微笑,他也中了魔般听从了她那目光的严厉暗示,狼狈不堪地逃离了某处临海的豪宅,然后醉倒在猛子请他喝酒的烧鹅店。

但另一次真实的经历却出其不意地缓解了他的痛苦:

一天晚上,他夹杂在盲流和打工仔中间走进了望海门的一家录像厅。突然在一部香港的烂情电影上看到了她。在那间被烟熏和汗臭窒息着的昏暗录像厅中,他的身份和角色产生了令他梦寐以求的置换:他已经不再是他了,而是变成了录像中和她演对手戏的男主角。

但在电影上,她一改剑拔弩张的性感,而表现出一种被侮辱、被欺凌的小女生韵味。她那种隐忍着的性感和迷狂,反而激起了他要征服的欲望。

他接受了她的邀请,来到她下榻酒店的房间。开始时非常平静,两人都没有被这种场合激发出心照不宣的欲望。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只好伫立在巨大的、观赏风景的阳台上,放眼瞭望着深蓝色海涛在月光下铺展出无边无际的鳞鳞波光。

“怎么,这里就只有大海吸引你吗?”她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身后,声音里带着一种可怜的幽怨。

“我可不是一个好演员。”他说,转过身来,发现她已换上了透明的睡衣,正要软绵绵地向他身上依靠。

“你觉得我是在演戏吗?”她回答,“我只是想让你看看,其实我是多么的孤独。”

她的甜蜜,她的忧伤一下子从生命的核心里攫住了他,他的心刹那间也柔软开来,感到她的孤独甚至比她的肉体更有魅力。

“陪我喝杯酒吧,就喝一杯。”她从茶几上拿起酒杯,迅速一饮而尽,然后用一种迷狂的动作扯开自己的睡衣,直直地对着他躺倒在沙发上,把一身的山水倾泻在他的面前。只一秒钟,一种热乎乎的力量像一股泡沫般从他的骨头里应声而起。

但是,比他身体反应更快的却是录像室的惊雷般爆亮起来的灯光。几乎没等人看清她的具体内容,一大堆血红的字幕就爬满了她那已经变得虚幻了的身体,白花花的灯光把他从虚幻的角色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经过了这样一个亦真亦幻的夜晚,夏子光对她的热望渐渐归于了冥想,后来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五颜六色的酒瓶上,把所有的情感融入进酸甜苦辣的酒精里,歪打正着地成了一个声名远扬的调酒师,招引得一些星级酒店的主管专程从香港、澳门和新加坡赶来,想用高薪、美女或他想要的东西把他挖走,以至商华都洋洋得意地赞赏他:“说不定,你可以把我的夜总会搞得像黄埔军校一样有名。”

“怎么了,你不会忘了我吧?”她看到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不动,就微微欠起身,优雅地示意他在自己的对面坐下来,“你坐吧,我已经见过你的老板了,今晚你不用再为别人调酒了,专门为我服务。”

她的话让他想到了自己的老板。他一直都没闹明白,那个令许多打工仔惧怕的老板,为什么对他却如此宽容——在猛子已经告诉了她实情,他躲在出租房里迟迟不肯到夜总会上班,并不是在刻苦钻研那本《鸡尾酒调制法》,而是在没完没了地胡思乱想着另一个不着边际的女人时,她反而关照猛子千万不要逼他,等他的伤心事过去了再说。更匪夷所思的是,在他第一天上班,一杯酒都还没有调成功的当晚,却以庆贺夜总会有了第一个调酒师的名义,给他办了一个庆功晚会。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是出于怜悯才收留了那个心不在焉的调酒师的。与夜总会里一见到他就大呼小叫的女人不同,她并不怎么喜欢他那满脸的胡须、遮脸的长发和冷漠的表情。一开始,他脸上的那些多余的玩意还给过她做作和幼稚的不良印象。真正打动她的是,那晚夜客散尽之后,在庆祝他成为调酒师的员工聚会上,别人喝着他调制的鸡尾酒觉着难以下咽,但他却用自己调制的酒把自己灌醉了。本来她是因为不放心,才随猛子一起把他送回出租屋的。但看着他就像死了一般一头扑倒在地铺上时,突然觉得他就像是一具漂泊在大海深处的孤船,随时都有可能被黑暗的大海吞噬。她第一次感到了心的疼痛。以前她在欢场上混时,虽然遭遇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心痛人生和心痛故事,却从没有在生理上产生过什么“心痛”的感觉。但那天,她却真切地感到了心脏上像长了个正在跳动的脓疮,把一阵阵尖锐的疼痛传遍了她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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