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代禅学大家,亦不弃庄子之学
一次先师示我以《庄子?大宗师》篇一段公案,阐释了庄子在这里挟天人之秘并指示进道次第。按先师意引此一段欲借以佐证禅学的伟大目标,深远的见地,从而与后学指出天地间确有此辉腾今古的一段大事因缘。庄生之言曰: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曰:“道可学邪?”曰:“……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告而守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九日而后触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窃以为,庄子在这里指出“外生”、“外物”、“外天下”并指出工夫极致处“见独”、“朝彻”与佛家禅宗破我执、法执最终大彻大悟明心见性之旨并无二致,殊途同归。接下来南伯子葵问,这样的大道你在哪里听到的?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意谓言传经教)……闻之瞻明……闻之需役(谓修行)……闻之於讴……闻之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参禅重在引发疑情,所谓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尝闻先师谓门人曰:“你有疑,你不懂个中道理,你就参嘛!”老师教人极重视参悟,虽亦涉及读经,念佛,究理之事,然皆语焉不详,今以庄子之言证之禅家,足见老师教人手段,性命归旨矣。
他日,先师出示《庄子?天地》篇,记黄帝遗失玄珠,而后复得的一段公案,以诲我。文曰:“黄帝游乎赤水之北……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契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按:即无相之意),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这里玄珠自然指的是本来面目,吾人真性。
夫菩提般若之道,无形无象,鲜可以理论思索、逻辑辩论,著相求之。故先师授《心经》时说道,《心经》中从“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起共贯串十六个“无”字一直“无”到底,其间无一毫发,可以执著。先师尝言(见先师著《佛学概论》):“无相周天”,“无相大法”。若著相修行如“知”、“离朱”、“契诟”等代表人物,著我、人、众生诸相,欲探大道、本性于影响之间,岂可得之!
在师门中,先师知我执著甚重,一次谈论工夫时,先师厉声斥我曰:“汝执著太重了!”余愧谢。今引此一段直言,对我痛下针砭,其意深矣。
他日先师又以《庄子?应帝王》篇中郑国神巫面相故事以示,对我启迪甚大。
夫道陷无形而德充者则应变万千,亦如我佛三十二相好,观世音菩萨千变万化,寻世间苦,应迹人间。庄子之言曰:昔郑国有神巫相士叫季咸的,观人的相貌便能预知其生死祸福,应验若神,有个叫列子的人深感神奇,并为之心动起欣羡之心,甚或怀疑自己的老师壶子所学尚不及彼。壶子得知,遂叫列子把那个神巫请来,欲亲自验证一下,以戳破他的浅薄无道之术为不足学。果然那神巫来了,壶子给他显示了一个地文之相,萌乎不震不止(地文:不动之象,大地寂然,心境寂静),季咸哪知究竟,哪能识透壶子,对列子说:“我见你的老师是一团湿灰、死灰,完了,命不久矣。”翌日季咸又来。这次壶子却对他显示了善者机,天壤之相(天壤:天地间蕴蓄一线生机,机发于踵)。季咸出来私下对列子胡诌:“好了,你老师幸遇到了我,现在有一点生机从脚跟生起……”于是壶子叫列子:“明日约他再来。”第三次壶子又变气象,对季咸显现出衡气机之相,太冲莫测(衡气机:气度持平,没有痕迹,没有征兆的太虚境相)。季咸懵了,捉摸不定,对列子说:“你的老师精神恍惚,无规则可循,我无法给他面相,等他气态安定些再说。”隔日季咸再次见壶子。这次更糟糕,觉得壶子气色十分不对劲,变化难测,还没有坐稳就惊慌失色,一溜烟而逃。壶子对列子说:“这种江湖骗子——给我追!”于是告知列子说他这次给季咸显示的还没有拿出他的根本大道,只不过“吾与之虚与委蛇”(顺机应变而已),“不知其谁何,因以为草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他捉摸不定,我既如草之遇风披靡,如水之随波逐流,所以他逃去了)。列子这才真心臣服其师,于是三年不出户,终身以事道业。
先师拈出此一段文字,对开示来者确具深意。盖一般学人,不学或浅学之流,其心无主,自私小智、利害交织、祸福得失之念,存于中必形于外,自然先已浅露,故诱之必发,极易被季咸一类术士一眼觑破,一手抓住,而轻信之。再者初学佛、道者,往往喜欢神通——特异功能,至于做实在工夫则似乎路途遥远、困难重重,甚至一曝十寒,皆因舍本逐末所致。佛家不是排斥神通,禅宗诸大德皆明白指出,修行者当务之急为道,为本,得其本则不求神通而神通自至,所以这里壶子批评他的弟子列子“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我教你的只是表相,尚没有深究道之实相,你以为得道了么?)先师举此,及今思之,亦具深意,遂一一道出,以励后者。
三、儒家
前述贾老十分重视儒门巨匠王阳明“良知”之学,故曾以之为法器引导我为入道之门。我在先师左右,亦尝聆听其多次举儒家一些精辟论证,以显学者应具的本分事。如先师指出——应用真实贴切工夫,应如孟子言:“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不依良知而行,则工夫为伪善也。先师也尝不止一次盛赞先儒这段话:“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我皆默识之。
四、归宗
先师之学横涉儒、道、诸子百家,不拘门户,但终以佛学,特别是禅宗一以贯之。信手拈来,左右逢源,汇百家于一炉,终归于一个“真”字。故先师自许为“通人”,已至不疑之地,我深信之。
数十年间我于师门耳濡目染受教请益者,以佛法、禅学内容占主要部分。先师除给我传《心经》外,另外还有一次,是较系统全面地给我讲述了明朝大德憨山大师修学过程、甚深定力及其造诣等。先师提到:(一)憨山在溪桥上习定,其时百窍怒号,冰消涧水,冲激奔腾如雷,甚以为喧扰……一日坐桥上,忽然忘身,自此众响皆寂,不复为扰矣。(二)憨山入定事。“一日,粥罢经行,忽立定,不见身心,唯一大光明藏,圆满湛寂,如大圆镜,山河大地,影现其中。及觉,则朗然,自觅身心,了不可得。”从入定到出定已好几天时间了。“……及视釜,已生尘矣。”(三)憨山以甚深定力办水陆佛事七昼夜,“……七日之内目不交睫,粒米不糁,但饮水而已,然应事不缺”。当时我只觉闻所未闻,身心了然,得未曾有。多亏先师启蒙,拓展了视野,特别对憨山偈语“瞥然一念狂心歇,内外根尘俱洞彻。翻身触破太虚空,万象森罗从起灭”。为之动容,身心宁贴。回家后与我老母亲言及先师这段开示一事,老母亲也非常喜见乐闻,皆大欢喜,信受奉行。(按:我母亲亦终身信佛,也十分敬慕先师佛学造诣。我陪着年迈慈母,曾多次到成都四道街先师住处谒见先师,求法求开示,也得到贾老全家殷勤款待,在此特表感谢之情。)
尔后数年间,先师则专提禅宗诸大德公案以启后学。先师晚年病住医院,我亦频频造访慰问,先师仍带病接引,不忘教谕,因举精辟佛语“因该果海,果彻因源”以及“初发心即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以练性海。
最后几次诣先师,先师不语,辄举手做一开一合状。怎奈我愚钝,不能直下承当,直透心源,错过良机。及今思之,想我苦苦奔走数十春,出入门下数十年,究竟求个什么?辛苦作么生?噫!“空拳指上生实解”,盖亦先师示我以终极的禅意乎?
余今道业无成,有负先师。虽然至今仍沿着先师指示的正知正见的菩提道路,跌跌碰碰地走着,向道之心至今未泯,此先师对我大恩大德也!
嗟呼!哲人日远。欲再蒙先师拈提、点拨不可得也。今值先师百年华诞之际,抚今追昔,触感良多,今仅将昔日于师门感受较多处,得益较深处,零星点点,片片段段,拾掇起来,以飨同好,亦以追师,亦以自勉。
二○○九年六月
(作者简介:叶开祥,生于20世纪40年代末,毕业于华西大学哲学系,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