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号号必须追上电动车,向快递员解释,前门被邻居堵死了,要绕到江滨路才能送成货,他帮送货员抬起包装箱,下台阶、上台阶,从厨房漆黑地摸过去,才来到堂前。
“阿公,我帮你买了台拷边机。”
外公闷闷地应了一声,走出房门来看。
送货员开始拆包装,“你看一下,可以了就签收。”背冰箱、送快递的送货员总是又矮又小的大力士,是他们被重货压矮的呢,还是更矮的人才能重心较低地抬起重物?这一点石号号始终不明白。
“我不要!”外公断然地喊,“我送去拷边就行了。”
“拷边的阿姨不做了,店面都转手了。”石号号擦着汗向他解释。
“我不相信,还有这种事?”外公使出了他惯常的疑问句。
“老爷,你怎么一点都不懂,一个星期不见,饭店就变成盲人推拿室!你的顾客一个月不上门,大概就死了一半!”
外公不响了。
这是一台多功能包缝缝纫机,可以拷边、锁边、调节针迹长度。在大商场的服务区,女裁缝就用这种机器为顾客修裤脚。
外公说他不要。
他只用他的老缝纫机。
“这机子我连碰都不去碰一下。”他要送货员把机器送回去。
“那我只能退货再买一台单功能拷边机给你?”石号号简直要抓狂了。
送货员呵呵干笑。
“你被困在这里了。”妈妈告诫过他,他又累又饿,而外公又坐回老式缝纫机前。
石号号在送货单上胡乱签字,送走送货员,到厨房去烧饭。煤气快用光了,煤气桶上的红油漆还写着外婆的姓氏。他摇动煤气桶,顺时针三圈、逆时针三圈,想像自己扭动汽艇的方向舵,印度洋的海浪正拍打他的前额……在幽蓝的微火下勉强热了热饭菜。
好容易把饭菜端上桌,“你买来也没用,我不会用的。”外公仍在赌气。他吃了一口饭,一半是热的,另一半还是冰箱里的温度。
外公把筷子一搁。
“你不吃了?用热水泡一下就好了。”石号号也发觉了,他去找热水壶,做泡饭吃算了。
“不吃了。”老头郁郁地换衣服,准备去散步。
“你中午吃什么?晚饭又不吃了?”
“我喝过豆奶。”
“没有哪个保姆会清晨五点半爬起来烧茶给你喝,除了阿婆和我!”石号号再也无法忍受了,哐地把热水壶砸在桌上(没有砸破,一旦砸破了打扫的人仍旧是他)。这个老头稀疏的头发眉毛几乎掉光了,眼眶深凹,晒了太多太阳,又黑又薄的皮肤贴在尖尖的颧骨上。外公嘴唇颤抖了几下,什么都没说,出门去了。
从他的眼里,石号号看到的是愤怒……还有恐惧。
老年人面对身强力壮的家人所产生的深深恐惧。
是我自讨苦吃吗?热水壶的瓶塞跳开了,开水泼到手上,石号号环视这房间,地面黏糊糊的:外公总是泡一大杯豆奶,喝一两口就忘记了,再喝时又凉了,只好灌热水进去,灌到溢出,泼得满地;还有一颗颗硬糖,他用裁衣大剪刀一刀剪开封口,三五颗并排放在床头,想到时吃上一两颗,其余的忘记,一碰就滚进床底。他不会过问石号号学习成绩,不问他在学校过的顺不顺心,外公一直是一个内向到极点的男人,他也不诉苦没一顿好饭吃,孤零零地等待着不再上门的顾客,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人年纪大了,就越来越怪异,可是,“我也很内向啊!”石号号发出竹中直人般的怒吼(这是电影《东京》中他最喜欢的一句台词),他扔下拖把,走向路灯敞亮的超市,走向超市后边逐渐昏暗的背街小巷,他之前从没去过豆科学的住所,他只在字面上知晓地址。街巷中的蛟池塘水面闪闪发光,就像《聊斋》描绘的那样,引诱人们失足落水。今天他一天的运气都和寻找门牌号码相关。
豆科学是和裱画师父拼伙的,他正吃完晚饭,拖着自行车要出门,看到石号号站在路灯下,他第一反应就是笑了,自然得像是石子投进水面激起的涟漪。
“你要走了吗?”石号号失口问道。
“呃……上补习班。”豆科学迟疑着,注意到石号号半明半暗的表情。
“喔,那你去吧。”石号号机械地说。
“嗯,那我去了。”他也机械地答应。
石号号立刻转身,飞也似地逃离。
“等等!”豆科学喊,石号号跑得更快了,“等一下!”豆科学骑车狂追,车轮在路边碎混凝土块之间弹跳,他推开车,一把拉住石号号。
石号号先是推开他,几乎是同时,又拉近他……抱住了他!
漆黑的小道,零星的健身器材上空无一人,只有细微的蚊子,成群结队地在头顶发出哽咽。在高处次第亮起灯光下,人们在过着怎样的生活?……石号号之所以喜爱豆科学,因为你不可能去拥抱一头活的长颈鹿,当豆科学的长睫毛在他脸颊上拂动,这是值得一生记忆的时刻……
豆科学不能带他回住所,裱画师傅会向父母告发他逃课的。他们就在超市里转圈,那里有无数打折销售的蔬菜,还有专门来乘凉的人群……
“让你妈妈请一个保姆好了,我奶奶生病的时候,也给她请了个保姆,就做做饭、洗洗衣服、拖拖地,不住在家里。”
“但是很丢脸。我刚才跑出来就像遗弃老人一样,还在于……表示我投降了。你笑什么?”
“你叫咚咚去考农业大学……你自己应该做养老院男护士。”
“我还是做蝙蝠侠好了。”
“是晚班兼职的吗?”
“或者开财务公司,放高利贷、黑车黑枪……”他掏出手机念垃圾短信,“下次收到这样的短信先不删掉,打电话过去问问他们招不招人。”
豆科学认为他只是开玩笑,这也的确像一个玩笑。连石号号也未必明了,他对未来没有任何期待和打算他只是确定了豆科学在自己生命中的位置。
他们为外公买了火锅料和啤酒……十月份吃火锅太热了,但这是最简单的开胃菜。金葱、大蒜、肉丸、蟹棒、羊肉卷、牛肉卷、老豆腐、嫩豆腐、油豆腐、土豆、生菜、白菜……两人二乘以十五等于三十年所尝过的火锅料都买了回来,重复消费和暴食症不在预算之内。
石号号说:“你不该放这种辣椒。”
豆科学说:“我很喜欢辣椒。”
“但你不该过分喜欢这种辣椒!这是亲爱的玫表姐从泰国带回来的……”
“我已经吃了一点,没那么糟。”
“你什么时候吃的?”
“你刚才出去找外公的时候吃的。”
“老天!我早就想提醒你不要吃!过一分钟你肚子就要痛了,嘴唇像香肠一样肿起来!泰国人是一只辣椒放一锅子汤,你却把一把辣椒全扔了进去!”
“威呀!”外公盛起一勺辣椒带汁一口吞进肚里,吐出一口热气:“舒服!”
石号号:“……”
豆科学:“……橡皮嘴。”
只要走下去,一切都会自行解决的。所以重要的是走下去。你会幸存下来,而且变得更坚强,更何况你现在有了豆科学。
“就像吸血鬼墓地里的蛞蝓,翻滚出斑斑痕迹,他从中获得快感了吗?”图书馆回荡着石号号凄凉的质问。惩戒少年又迎来一个迷惑的午后。
这次的“山魈”分泌物横跨实验与化学。
“要把它刮下来交给咚咚化验。”豆科学蹲下来刮取物证。
长发在书柜之间飘荡,“画家的女儿”透过书本之间的缝隙看他,“你去过了吗?”
“呃。没有。”豆科学羞赧地从裤兜里拿出被水洗后化作纸浆的一团宣传单。
“别人催你一两次,已算是关心,如果你自己仍拿不出作品,是没人来求你的。”她说着和她爸爸一样的说辞,只是更冷酷、语速更快,“如果你自己都不帮自己,谁会帮你?”她失望地离开。她总是这样,不愿被人目击,希望暗暗推动豆科学,只因她内心已产生感情,不愿为他人所知。
“什么画展?”石号号攥过纸团,辨认上边百分之九十以上无法辨认的字体,“这不是柴埠头吗?今天是最后一天?我陪你一起去。”
“为什么?”
“你帮我一次,我也帮你一次。”石号号褪下清洁手套。
“现在就走?”
“先把试管送给基因改造先生。”
废弃铁路旁的仓库,是运小猪或是广东货的存放地,以前妈妈经常托他们带木屐,石号号也穿过,踢踏踢踏走在城墙上,没有声音比那更懒散……铁路改路线之后,先是空置了几年,直到专科学院成立,工业美术设计专业的学生陆续租下仓库,装潢成画室。江的另一岸泄露出艺术风味。
他们找到“画家的女儿”指定的画廊。一幅油画女人叉开四肢躺着,叫《角度》,一些神态诡异的大叔变换着头的角度看她的身体构造……他俩看了一个又一个展厅,一幅比一幅角度奇特,也有达利的仿制品。
那是蒙娜丽莎?
差不多,是她老弟。
她到底有什么好?
你不必什么都知道。
“你们看中什么了吗?”画廊主人迎向他们,“这里的画也是出售的。”
“没有一幅我买得起。”豆科学说,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画。
豆科学从没从这个角度看过自己的画。
小狗阿炳长牙时,很喜欢咬鞋子,泡沫拖鞋打上了一圈圈牙印,跑鞋被叼到垃圾房外,你训斥它,它就紧紧趴在地板上,满怀绝望地把肚皮贴住地面,你宽恕地抚摩它的头颈,它会微微一颤。
豆科学看到那幅画,就像阿炳一样微微一颤。
“这是非卖品。”画廊主人介绍,“是特地送来展出的,今天是最后一天。”一时无语地走过江堤,葡萄藤落满了江堤,触目惊心。
“你为什么不继续学画画?”石号号问。
“学画画很贵……而且我爷爷一辈子受了很多苦,他也没让我爸爸继续画。”他们吃了太多苦,宁愿让儿女学一门任何时候都能养活家身的手艺,而不是搞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金融风暴之后,尤其如此。
“你爷爷没有投资头脑。”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捡平滑的石子打水漂。
手机在衣兜里颤动,咚咚打电话来说“蛞蝓侠”有线索了。
“这么快?”
“是什么东西?”
“你们得先给我买张篮球赛门票。”咚咚洋洋得意。
显微镜是一种古老的工具,几个世纪来基本没变过。石号号和豆科学赶去生物实验教室,那里锁满标本,有时会分期放进兴趣小组橱窗展览;大部分并不展出,比如小兔子的胚胎标本,天知道是为了什么目的做出来,又是给什么人看的,非要折磨一头小兔崽。在手术刀和标本钳之间,学园祭上那撅从防空洞里捞出来的木棍也高高供奉在上,下边还有一把重达十公斤的园丁剪。
“我能挥舞二十斤重的大剪刀。”咚咚在实验室中穿行,就像国王巡视他的疆土。
“那你应该去当园林员而不是解剖小白鼠的疯狂科学家。”
“你们来的太晚,错过了很多精彩大剪刀来自园丁杨。”咚咚开始说园丁杨的事迹:读完整本数学辞典,考上清华数学系。结果想沟通数学与宇宙之间的奥秘,他半夜起来练气功而被退学……回来后,安排他做黄杨木的剪裁。寒冬腊月也会打赤膊挥舞大剪刀。他剪的灌木丛十分有趣,像剪刀手爱德华一样,有奇思怪想的形状。
“现在呢?”石号号其实问的是园丁杨的现在。
“11月1号晚上市体育馆有男篮表演赛,给我买一张门票,”咚咚心目中只有现在的自我,“第一排,please。”
“你坐到现场就看不到慢镜头回放了。”豆科学好心提醒。
“我牺牲高考复习时间为你做这么恶心的检验,你觉得我配不上这张票吗?”
“你不需要门票,你的眼镜片厚得像望远镜,坐在停车场都能看到现场实况。”石号号抽过化验单,“到底是什么玩意?呕竟然真是这个!可你怎么查出来这是精液?”
“我把它同我自己的进行了比对。”咚咚胸有成竹地说。
“你没救了,你这脑残的炼金术士。”
学习非常刻苦却不大正派,而且都有坏习惯,这就是生物兴趣小组成员,连他们供奉的神器都神神秘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