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没有结果,但石号号决心已定。这是他人生的第二件大事,他的未来取决于此。
老爷子一直默默做裁缝,沉默寡言到极点,并不代表他很好伺候。他从没去过比省会更远的地方,却关心煤矿事故、国际油价、还担忧美国前总统的心脏病情。他越来越反常,被陌生人以拙劣的方式欺骗,取空了存折里的钱……他说的脏话让人惊诧,他说“小提琴谁不会拉?钢琴哪个人不会弹?”他说迈克尔?杰克逊“就算是唱到死我也只当他狗衔牙”,而迈克尔?杰克逊真的死在了外公之前……外公起初不太喜欢石号号,很简单,因为他不喜欢任何人;后来只要任何人来探望他,他就会催促男保姆去烧饭,“留下来吃饭吧,没什么菜。”他愧疚地笑称。不管石号号走到哪个房间,他就会跟到哪个房间,“阿公,为什么你还不睡觉!我们作业要做到十一点半。”石号号为没有和豆科学独处的空间而大嚷,“啊,我陪你们一下嘛。”外公谦逊而好客地说,外孙和外孙的朋友都是他难得的贵客,十年前时他仍很讨厌小孩的吵闹,晚年却仿佛要把对人生的依恋最大限度地倾倒出来……但外公弥留前看了豆科学的画,就不再允许他在外孙房间过夜,他读出了画中浓得快要流淌出来的情愫。
石号号考取柳汀时,妈妈就为他买了房子。专门为方便外公而买一楼的,带一个小院子。装修好后石号号和外公谁都不愿意去住。石号号认为“住进去三十天就会白血病复发。”
外公说“钢筋水泥的房子,没有地气。”
“你大概是怕搬家后没人再找你做衣服吧?”妈妈很恼怒,“可是来找老裁缝做老式衣服的老顾客不是越来越少了吗?”
豆科学假装对裱画师父说去上补习课,就去石号号的新房子画画。
妈妈周五一回来就直接去新房子。天气非常热。一进房间她就脱衣服,脱到只剩内衣,打开冰箱喝冰水。
豆科学走了出来,妈妈看着豆科学,豆科学看着她。
“你是谁?”两人同时问。
“豆科学。我是石号号的同学。”
“喔,我是石号号的妈妈。”她镇定地转身,走向另一个房间,但门是锁的,一时打不开……
二十分钟后她朝石号号发飙,“明年老城区就要拆迁,我才给你们预买一套新房,你知道现在首付款要多少吗?我和你爸爸要辛苦工作多少年才付得起?你们却对我横挑眉毛直挑眼,什么地气,什么白血病,真是好心没好报,老的这样,小的也这样,”她朝窗口叫:我要崩溃了!
所以她对爸爸说:你们都是男人,你和你儿子谈谈。
爸爸每半年休假一次,他一放下行李,就对石号号说: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幸运!
你这么年轻,长的不难看,又没病没灾,老虎都打得死!考第一名最好,考不到也没怎么样,爸爸妈妈我们俩都在为你打工。喜欢谁,去追求;讨厌谁,不理就行了。人世间还有比这更好的年龄吗?人生一眨眼的功夫啊,不到三十岁你就会像我一样变成秃顶,四十岁就肝硬化,要照顾老娘老头,要借钱给兄弟姊妹,要哄老婆开心,工作上巴结领导,同事间不能得罪,还要命吊牢你这个小赤佬,啊,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幸运!
外婆生前老是和外公拌嘴,两人老也谈不到一块儿去,而外公却愿意向拷边阿姨或是公园里的打牌老头倾诉,他们的婚姻关系似乎也影响到儿女,再辐射到外孙外孙女身上,一个个情感上不是过分紧张就是麻木不仁,石号号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处理和爸爸的两地分居,至于儿子也不愿意留在她身边,是对她的又一次打击。
如果石号号不来照顾外公,是否一切都会不同?
他突然要和外公一起住,难道不是真的头脑发热吗?
石号号认真考虑过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比如做志愿者、学缝纫,给有需要的人做衣服……在石号号与豆科学约好,出发去渡渎下番前,外公爬高换灯泡,从凳子上摔下来,摔在电风扇上,把外壳全压扁了,他流了鼻血……石号号吓得打了一次急救电话加一次火警。外公说,我死后,案板、缝纫机、皮尺、滑粉……都留给你。但你不能当裁缝。
石号号的承诺是什么?他的承诺是一阵大笑。不是悲伤、感动,却是爆发性的大笑。
外公捶胸喊:那么我该死,我做一辈子裁缝,我外孙还是做裁缝!甚至在救护车中把他赶下去。那一次外公没什么事。仅仅是流了鼻血。但石号号明白外公不能陪伴他一辈子,甚至根本不能理解他。即使是豆科学,也无法分享一切,持久一切。
妈妈曾经为鼓励他上省城高中,给他请了不计其数的家教,还特地开车送他去游览校园,不停地提醒他留意过人之处,“你看校门多漂亮,还有摄像机。”
“像陵墓。”
“瞧,门口花坛里还有鲁迅和夏衍的雕像。”
“我又不和他们做同学。”
结果他来到这里,和豆科学做了同学。
如果之前的一切使他厌恶,他为了抛弃并不值得留恋的过去投向外公,那他为外公所作出的努力,就显得多么虚假!
在虚假的前提下,石号号付出真实的心血。他周而复始地回忆着外公,外公的死亡,外公的生前,渐渐失去了时间顺序与生死鸿沟,石号号只是无法控制每一次情绪的流转没有比在一个老人身上投入心血更虚无的努力了,他只会更老、更衰弱,带走你投入的每一分每一秒……外公的最后一星期,他大张着嘴呼吸,一口痰在气管里上上下下,舌头因为干渴而胀得发亮,石号号用沾了矿泉水的棉花湿润他的嘴唇,喂他稀得不能再稀的粥汤,这样的临终看护父母和姨娘们也在做,所以石号号也算不上是感受独特。前几天,豆科学来看外公,他却迫不及待地把豆科学推出房间,充满了排泄物和死亡的卧室,死神正恭候在床边。“我明天再来看外公。”豆科学说。“不,不要来了。明天不要来,后天也不要来。”他说,外公不会喜欢这样的探望和离别,他们往江滨路默默走了一段,挖掘机正在挖开他们曾一起修理过的水龙头和洗漱台。江对岸闪烁霓虹灯光,柴埠头的阴暗处,是未被利用的火车堆栈地,少量旧仓库散落在荒芜中。
周日晚的九点四十四分,看护的长辈都很累了,石号号凑近外公,他的脸色正在一点一点变化,“阿公……”他俯近老人轻声呼唤,仿佛是为了确认,一个时间点,宣告完结的一个刹那外公几天来喝进的粥汤全喷了出来!从口腔、鼻孔中飚射出来,就像一座生命的喷泉,滋养它几十年的食物源源不断地被泵送出来,送离它的本体,就像古老的牺牲,稻谷被冲出了神的殿堂!石号号就沐浴在外公最后的生命之源中。
长辈们爆发出火山的哀号,拉开了满脸都是呕吐物的石号号……这就是漫长的告别。
戛然而止的终结。
在生命的快进与暂停之间,石号号获得了豆科学,这就够了。
豆科学是他的厄尔尼诺,会在他的世界里挑起海啸。
动画、油画、装置艺术济济一堂,一些完全过时的裸体画,连同它过气的主人,无人问津。女性的身体已不再是禁区,她化身为赛博朋克在电子轨道上高速飞翔更为吸引这个时代的年轻人。还有一些网络文化的写生,一百年后硬盘、光驱将被拆卸降解,而油彩涂抹的企鹅却长存。还有旧报纸拧成纸绳拼接成的风景画,人们向展区的青年讨要名片。
豆科学在艺术城市国际数字邀请展上停住脚步。
他这次没有作品参赛,他在美术教室一张张查看两年多来积累的旧作,每一张都勾起了一个时段的回忆。有些得过奖,被评价得过高,有一些灵光乍现的美妙,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学生的习作很少被精心保管,只在美术教室提供一个堆场,前代学长学姐签名的素描、水彩、曾经被老师催促着没日没夜赶制出来的作品,木框已经发霉,回顾也只剩空虚无聊。
他看到自己的画。
三年前,他也这样目击过自己的画,被挂在一家仓库改成的画廊里,那是一切的起点,而这幅画把他引向终点
这不仅仅是他的画,还有许多其他人的画,都被剪碎了,拼贴成另一座装置。高一学园祭丢失的那幅《岁寒四友》。
《菊》。
他现在画不出那么好的画了。日当正午的花瓣焦枯感。
照相机不停地闪光,电视摄像机嗡嗡作响,到处流光溢彩。
记者采访这位拼贴画家兼雕塑家,热情地过分,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照例他的画是用无名画家拼凑起来的。他刚从美国回来,大约是混不开了,他身上70%是个来而复返的骗子。
突然,豆科学看见她,“画家的女儿”,歌丸,站在骗子身边,长发烫成细小的圈圈,斜戴了一只仿水晶发夹,像现代感的伊丽莎白一世,姿态自然。
拼贴画家扭过头来,饶有兴趣地望向她。
后来这张照片还刊登在活动网站上,但豆科学没看见。
豆科学和她一起走回地铁站。
并没有太多的事发生,只是时间,仅仅是时间,就足以把他们分开。
“你还好吗?准备填报什么样的高考志愿?”歌丸以一名学姐的姿态发问。
“呃……”
“那个叫什么……来着很怪的,你的朋友,他也好吗?”
“还好。”
“你报考了哪几所美院?”
“不,没有哪所……你怎么会去看画展?”轮到豆科学发问。
“就像一个坏习惯,加上今天正巧有空。”
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接着,沉默不语。
车窗外不时闪过隧道里的灯光,映出重影的窗玻璃上,豆科学看见她脸上绽出微笑,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重叠在另一个若有所动的笑容上。
偶然间豆科学看到了比那天更远的情景。
豆科学把她送到学校宿舍门外,说了声“再见!”她用以往一直令他好奇的姿态轻柔地摆了摆手,说了声:“再见。”
豆科学走下楼梯,步伐放慢,直到立定。又两步并一步冲上去,敲响了门,急切地、骚扰式的敲击。
歌丸打开门,她挽起头发,换了件大汗衫。
豆科学告诉她那个画家的画是偷了自己的,你还记得吗,学园祭上的那一幅?
“喔,那你该想办法维权。”歌丸说,其实她不在乎,她的眼睛在说:“那又怎样?你只满足于混混,从不发挥潜能。”
他具有一些糟糕的潜质。
那些想成为大人物的家伙都去了哪里?
“你一直对我期望过高。”他耸耸肩。我画了,拿到一些奖章,仅此而已。要我去飞跃长城什么的,我肯定办不到。
“我、现、在、对、你、毫、无、期、望。”她一字一顿地说,她曾经爱慕虚荣,丧失理智,对不值一提的角色投入过分的热情。她醒悟了,她抽身而出。为什么你缺乏走向成功的意志力和忍耐力?你已是我生命中的过去式。
豆科学说她撒谎,为什么要说什么眼睛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