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春潮,没有梅雨,那个五月,鄱阳湖被太阳烤干了,雨水直到端午才轰然而降。
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男孩敲开宿舍门,他是来录音的。小鹿的舍友是一个Drama爱好社的后期制作。
他不时望着小鹿出神。
“你小学时和我打过架,你忘记了?”他笑着问小鹿。
“啊?小鹿是暴力少女?”舍友绰号叫“阿爪”,既指“drama”又是方言的“阿姐”,她网罗声音“像纯银般震颤”的人。
“我还记得,是为两个班级扫把拿错的事……”小鹿失笑了,“但我的确不记得你了。”用教鞭,用拳头,手臂上一块块乌青,什么时候她才被驯服呢?
小鹿开始录制视频,一部快捷的回忆录,“他们叫我‘小鹿’,”她用手指在头上作出鹿角,“一个年级13个班级,每个班56到63个学生。坐在后排的男同学,我一辈子都没一个机会同他们说上一句话。如果班主任不安排我和豆科学值日,我也不会和他们打交道……”
小鹿翻阅一年前的报纸,青少年罪案专题,《花季少女挥刀砍向同龄人》……真是咋呼的标题,对受害人或是施暴者都透露出一种成年人式的幸灾乐祸和偷窥癖好,让人浑身不舒服。《17岁少年卖肾为买IPAD》,在男科医院和器官买卖的推动下,这傻小子的疯狂念头竟然实现了,更可笑的是卖肾的钱到手时IPAD没货了!
再往前,柳汀、柳汀,所有版面都在说柳汀。
在我这种年纪,不该参加这么多葬礼。
救助落水儿童那次,石号号帮了我。后来受表扬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对他了解不多,他为什么要……?真是浪费了。
她很快就发现接受采访的人们,说得越来越相近。
记者永远在抢新闻。不把突发事件在最短时间榨干绝不善罢甘休,于是未经证实的传闻全拼凑到一起,媒体采用了目击者的说辞(是否属实待定),而目击者又受到媒体影响,很快众口一词重复电视、报纸、网络的说法。调查越多等一个小时,证词越偏离现实。
小鹿必须要找到活人,而不是看一张张纸片的扫描件。
小鹿第一个找的是鞋带。她在传媒学院,她们在同一个城区。大部分同学考的是省城高校,但小鹿基本上和他们都没联系过。
鞋带戴着牙箍,在这个年纪整牙有点晚了,但总比不整好,“牙齿会暴露一个人的财务状光(况)”。她们到一家东南亚美食的楼上吃饭,一楼只容得下一个柜台和一座旋转楼梯,泰国炒饭做得很地道。
“你怎么又想起他来了?那年高考我们不都吃够了他的苦头?搬到别的考场,被追问一个个细节,啊,我真是烦死了。”
“他并不完美,但并不意味着你不能同情他,宽恕他。”
“你说‘宽容’是什么意思?”鞋带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她用筷子把生蛋黄野蛮地搅进饭粒,“难道我们就必须宽容一切邪恶的东西?”她说起室长,你真该去看看室长变成了怎样。
“我的确想见他。”小鹿紧盯不放。
“那就暑假见。可乐狘会在暑假第一周聚会。”
时间就像香槟酒瓶的软木塞,执拗地被启瓶器一点点拉出,然后泡沫喷涌而出小鹿必须要对付考试,大学课业比想象中繁重,尤其是第一年幸存者们在花港观鱼集合,包括从东北和中部归来的老友们,在人群中开着久别的玩笑……尤其是最聪明的那个,他考取了华中科技大学,头发竟然秃了。他们肆意地忽视小鹿,交谈时背过身去。
“小鹿,我们去喂鱼吗?”室长叫她,锦鲤正聚集于垂柳的一侧,露出背脊相互拨弄,就像一团巨大的活肉……“鞋带说你想见我?”他的一个微笑,弥补了可乐狘全体的冷遇。
他就是奋起反抗的三人之一,一颗子弹贴着他的皮肤射进他的头颅,他坐在轮椅上,下肢瘫痪,双手无法抬到肩膀以上……但他更清矍了,头发烫成Spercer Reid博士那样的半长卷发,他到任何纪念典礼去,人们看到他就感到加倍的惋惜与痛苦。
我不想把时间花费在咒骂他们上。把时间用来做康复练习还更有用。当时都在报道“他”要去威尔士学土木工程……谁关心我也想学建筑呢?今年也不可能考得上,我一半时间都在做手术,或是在康复医院里走双杠,我还是希望能站起来。他们夺走了我的身体健康,我不想他们再夺走我的生活……
小鹿说起那位愤怒的父亲。
“啊,‘刻毒老爸’,他找了很多人。”
“为什么叫他‘刻毒老爸’?”
“他完全沉浸其中,”室长说,“因为演讲和贩卖痛苦,能为他赢得钞票。”有人说他想从这起事件中榨干最后一个硬币。室长一副“我的人生与他们无关了”的样子,小鹿觉得他在逞强,但事已至此,他所能做的,也只有逞强。
小鹿向舍友说起室长的瘫痪。阿爪的声音很美,很有说服力,她也说起她的奇遇,“打电话过去总是有一个非常清丽的声音传来,光听声音就坠入爱河似的,问他能来做Drama吗?为现代版福尔摩斯做广播剧。结果见面,发现他是个盲人。”
我们只过一些表面生活。
“我十二岁前很活泼,晚自习课间会上黑板前画画,两个女同学要我再给她们画在纸上,画了一半上课了,我不愿再画就和她们起了争吵,她们揪住纸条去找班主任。班主任很严厉,他前一年在高中部教得太烂被赶到初中部,为保住饭碗像个盖世太保一样看管我们,常常溜到后门查看谁做小动作,他是个对我们课余看《间谍佐尔格》都会产生仇恨的男人,也曾半夜三更守在楼道口为我们抓偷电脑的小偷,他就是这么既让人矛盾又让人难以评述。他把我拎到教室门口:‘这到底是自习课还是图画课?’我哭了,那两个女生却在笑……”
“最烦这样的女人!太狡猾了,其实她们自己更会破坏纪律。”阿爪凑上来,习惯性地为小鹿做肩膀按摩,“后来班主任怎么样了?”
“班主任带了我们三年,中考时我们是年级里成绩最好的班,为他争了气!他的地位巩固了,但后来他股票炒得很成功,索性辞了职。几年前我在菜市场远远望见他,股票崩盘后他很落魄。”
“可怜人……”阿爪走出镜头,撕开一盒酸奶,把粘稠的奶脂糊到小鹿嘴唇上,“就像六十个小朋友的怨灵绕着他头顶飞:恨呀、恨呀。”
小鹿笑了一下,那是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她没忍住,随即又被一个自嘲的微笑所覆盖:“……如果爸妈对我说‘这不是你的错,没关系。’我大约会继续快乐下去。但我很害怕,担心班主任通知他们,我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写了检讨书交给他,他笑得容光焕发。他大概忘了昨晚的事,或者看到我这么乖乖女竟然自动写检讨深感欣慰。”小鹿仰头看天花板上不存在的某个点,表情又变得悲伤,“我并不是责怪他,他尽了力,每个人都有自身的局限度。事实上我们都喜爱善于打破规矩又巧妙逃避惩罚的人……我想说的是,一个人变成怎样,并不能责怪别人。我变得自闭,终究也是主观原因。我纯粹是吓破了胆。接着只会一次比一次更胆怯,连与人交谈内心都会感到痛苦,而爸爸妈妈还认为我‘心静如水’,是一件难得的好事。石号号和豆科学,他们高二以后变得安静多了,其实是‘勤勤恳恳’地筹备,投入所有业余时间和零花钱、打工所得和稿费奖金;他们如此专注,甚至没有精力去捅别的漏子,连家人、师长和同学都认为他们‘跟上了学校生活的进度’。”
任何清醒的人都该认识到,一开始他们就被划进“惹是生非”的“坏”学生中去了,他们做义工是在受罚;正常的优秀学生是三好学生们,正派、活泼、可以轻易被理解,作为学生代表在大会上发言,在高三入党;石号号和豆科学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出色,他们的朋友也蹲守在社交阶梯的中下层,就连宠爱他们的老师本身
“我还记得中考前,自修课很多,班主任一步一掖地蹩进教室,想抓住一两个聊天的同学,他像是动画片里捉羊的灰狼那样踮起脚,哪知一崴脚,失手抓住黑板沿,黑板刷响亮地摔到了地上,大家都惊愕地抬头看他,他滑稽地笑笑,迅速退出了教室。坐在我前面的女同学长嘘一口气:‘像狗一样。’但家长会时,父母们十分佩服他,认为他管得严,对他放心在大部分人眼中他才是‘正常’的;而兰老师,我听到多少男老师暗地里用异样的口吻,说她是一个‘剩女’,就像提起一项传染疾病……他们是被边缘化的师生,躲在图书馆的世外桃源里。”应该说,小鹿并不愿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其中。她尽力不打乱自己的生活节奏,学期拼奖学金,假期拼实习;她像练习冬泳一样逐渐浸入往昔的冰水中。
到寒假时,觉得自己获得了足够的抗击打能力,她去找过激的“刻毒老爸”。
男人租住在单间的架空层里,床边有电脑和打印机,以及一堆一堆的打印材料。男人看到她有些惊讶。
“因为我想做的事情,我一个人做不了。”小鹿说。
她要刻毒老爸一起去探监。
咚咚上大学之后,节假日回家还和石号号他们混在一起,他喜欢和年龄小一些的人一起玩。“这是不成熟的表现。”石号号嘲笑他。
他带过一些后来用于制作炸药的实验室材料给石号号。
快递、随身携带。一开始,是咚咚炫耀,带回来少量作爆破性实验来娱乐那几个小家伙。
不久石号号要求他分批带回,累计到令人惊讶的数量。
他在大学图书馆下载了20页《US Army Technical Manual #31-201-1》给石号号。为这20页电子书他付出了代价。
咚咚看到来访者时有些惊讶,他和小鹿并不熟……
“我刑满以后也许去做电器维修工、毛线衫编织工、卖臭豆腐……但这些和我的人生预期都不一样。我想做一个生物实验员。我喜欢做实验:培育细菌,解剖小白鼠,等待DNA异变,很多人都不会选择这种生活,但我真心喜欢。你和我都了解这种生活大爆炸的乐趣,科学宅男的终极梦想。现在,永不再来。没可能了。如果他们在我毕业去芝加哥大学读硕士后再动手,就好了。”
刻毒老爸说:“这些人永远都不会悔改,只怪自己运气不好!”他拳击会见室的玻璃,想伸进手去扇咚咚耳光
探监的结尾,他们被客气而冷冰冰地赶了出来,小鹿的手机不停地发出电池耗尽的滴滴声,就像软绵绵的团圆结局。
这时室长给小鹿找到了兰老师的电话,“有趣的是,她搬去别的城市,却保留老号码,就像等谁给她打电话……”
手机彻底没电了,小鹿就在监狱对面的黑鱼火锅店打公用电话,高铁的混凝土支墩横跨而过,下边沉睡着殡仪馆和墓葬她突然意识到,石号号的外公就安眠在这一带。兰老师,她失败的职业生涯,失败的婚姻,她不想见小鹿,但把钥匙快递给她。海边小屋栖息在未建成就停工的海边高尔夫球场边,茂密到可怕的夹竹桃树丛中一组简陋的度假村,每栋房子都丑得惊人。
荒山牧水,细雪飘下,油漆剥落的外墙呼唤着化为泡沫的海上亡灵她用钥匙打开房门呼吸般微光,唤醒了地板、天花板、四墙画满壁画,她打电话,“这是心魔的囚牢。”
“有种活埋的美感”兰老师回答,“被爱活活淹死。”
小鹿久久盯着那幅广目天王脚踏小鬼……就像一则古怪的预言,脚踏小鬼的金刚象征征服时间和愚昧,小鬼正在爬行,巨大的金刚踩得他肌肉变形、面容扭曲,一个毁容的男孩。
豆科学的左半边脸被子弹撕开,医生缝了三层,才把肌肉和神经对上号,但他的表情还是变得很古怪,他破相了。女友立刻就甩了他,对他说“你太丑了。”兰老师复述,不带一丝感情起伏。
那个女友,就是派吗?小鹿在电话另一头问。
不知道是谁,谁也没见过她……不,兰老师想了想,然后再回答,很多人都见过她,石号号的老外公,画展上的观众……一直到检察官,人们从豆科学画里见过她,认为她不过是他的幻想。她很好看,就像顾恺之的画。
那是什么样的形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