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你要和你儿子多聊聊。你们都是男人,男人更能理解男人。
爸爸把石号号带出去散步:“你看街上的人,都很高兴,难道我们比他们缺东西吗?”
“我只是有点生闷气,很快就会过去的。”石号号学会了豆科学式的敷衍。
“对!弹弹钢琴、练练柔道,出一身汗就行了。你面对的只是普通的迷茫、普通的痛苦,我知道你很难受,我也有这样的日子,可人人都一样,他们挺过来了,我又何必这么苦逼?”
他同儿子在夏天讲。省级公路两旁的白色夹竹桃花瓣飘落,带着不那么真实的肃静。他同儿子在冬天讲。火车的轰鸣声在脚下渐渐消失,原野里散落片片薄雪,雪掩盖了废弃的枕木和铁轨,只能看见一窄条一窄条的白色印记。
“你们这些孩子啊,上当啊!”上当表示“问题十分严重”,石号号和豆科学为老太太修水龙头时第一次领略它的狂暴有力。“你们是被老年人带大的一代。”父亲说,“你应该和我一起出去走走,认识一些真正的男子汉。”
“你什么时候才能混上项目经理?”石号号问他。
“混上?男人是靠实力实打实拼出来的!”
石号号笑起来。一种宽容的、善意的嘲笑。
父亲知道他对自己毫无尊重。
毫无尊重源自对父亲的一无所知。
“你们是老年人养大的一带。”父亲摇摇头,“不是自我估价过高就是过低,又封闭又白痴还效率低下,天天做题拖到半夜十二点半,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就又封闭又白痴地傻玩,毕业了找不到工作找不到老婆。你们这些宅男宅女还不如去当志愿者!”
“我可不是宅男。”石号号忍俊不住。
“那么就是中二病。”父母们收集到的资讯信息远远比我们自认的要多,“超过了14岁就不能再空想、要去动手、要去推倒美少女!”
石号号难以置信地瞧着他爸爸。
“不谈恋爱的男人是不会成熟的。”父亲果决地说,“这句话不要告诉你妈妈。”
父亲果断地带石号号外出吃饭,和他的同事们一起喝酒,一群豪爽而野蛮的男人。
酒席是一种顽固、无聊的传统,如果你不假装献身其中。
他们有的穿着工作服而黑瘦,有的留着艺术家般的油腻长发。
他们说起自己的四处征战。
在崇山峻岭之间,如何起吊翻倒的火车车厢。
在俄罗斯。
为每立方米冻土多付80元以上的挖掘费用。
在每个穆斯林国度。
高强度劳动,使他们晚上不喝酒就无法安稳入睡,于是相互调侃打听,如何在一个穆斯林国家搞到酒,把酒夹带进国内的出口物资里运到现场去……
在东非。
姑娘们的皮肤就像黑绸子一样光滑,水滴在胸脯上弹开。
“我们省就和日本差不多……”第一个人说。
“哎,这个类比错啦,罚酒!罚酒!”第二个人打断他,“一个是省份,一个是国家,喝一杯!喝一杯!”
他马上喝完了,这不是喝,而是直直地倒进喉咙。他砰地放下酒杯,“我们省和日本都没有资源,要靠过劳死来赚钱。你爸爸,是这个。”他朝石号号伸出大拇指。
这时日本地震了。
他们盯着酒席包厢里的电视屏幕,刻苦地听着核电站与海啸的快讯。
“上一次阪神大地震,”他们都有些坐不住了,“我有个同学光靠向日本出口活动板房的夹板,就赚了一千万。”一个男人突然总结。
“你们真像是一批新殖民主义者。”石号号半是震惊半是开玩笑地对爸爸喊。
“那是什么?”爸爸不在乎!
六百年前,西班牙驶向新世界的三桅船上,一定搭乘了同样的男人们:粗野、勇敢、追求财富又心细如丝,为达成所愿而认真到极致。印度正在增发工作签证,埃及正在增发工作签证,印度尼西亚的落地签、坦桑尼亚的商务签,商务网站,街头广告,甚至是雅加达的华人餐馆餐具纸袋上,到处都有地球村的签证办理服务信息……你在国际航班候机厅中,遇见的一半搭乘者是蓝领技师,他们以“专家”身份飞往第三世界,他们以“中学以下学历劳工”身份飞往欧盟。他们钻过一切限制劳工的漏洞,带上厨师和酱油醋抵达当地,每个人的工作效率都是当地人的四倍。
“你要好好对待你的母亲,不要让她为你伤心。”父亲每次在机场检票口外对石号号说。
爸爸特地让石号号和司机们一起吃饭,这些男人教他如何察言观色,如何说笑话,如何在暴雨天控制刹车,还告诉他鲳鳊鱼越小越好吃。
爸爸也带石号号去听律师演讲。许多专业术语,石号号听不明白,但在座的粗野汉子突然都文质彬彬,随着律师的演讲而赞叹、感慨。
律师首先推荐他的案例书,说金融风暴下的企业应对机制,含蓄地提醒怎么反索赔、如何解决苛刻但仍绕行的霸王条款……
他们纷纷举手提问。
律师展开城市地图,这是个2236平方公里的贫困县,没有像样的工业,但拥有甲级饮水,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你们该如何把贫困县变成自然保护县,去争取环境保护款而不是脱贫款……演讲结束时大家向律师致谢。律师说:“这演讲还是比不上歌星偶像,我演讲了十来年,从来也没有人冲上来拥抱我。”
大家都笑了。
“我以后也想找一份经常去国外工作,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石号号对爸爸说。
他不是真空包装的青少年,也不市侩到让人讨厌,他不迷恋歌星、影星,不沉迷电子游戏,他是个会分析问题的人。他准备到英国去学土木建筑,这也算是和父亲职业接近的选项,假期的雅思考前班都报名了,但他为什么还是那么呆板?!约定日期一到,就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带着毁灭和愤怒,前往学校……
“道歉?……他妈妈每星期回返两次去照看他的生活,她要做多少份报表才能付过路费、汽油费?”石号号的父亲反问,“我到底要怎样向受害人的父母道歉?我写了一封封道歉信又全撕碎了,只能说一些虚情假意地抱歉,‘为我的儿子对你的孩子所做的一切而致以深深的歉意和愧疚’,他们能够接受吗?我看到、听到对我儿子的报道、分析、还有辱骂,林林总总汇合到一起,组成的并不是我所认识的石号号。是的,我儿子很少哭,因为我常年在外,从小是他在照顾他妈妈,他要学做一个男子汉。精神分析专家还给过他一个称呼,我英文不好,可每个字母我都记住了:PSYCHOPATH。说他给人的好印象都是假的,他可以反应很快、很乖、很可爱,其实却像开关一样调节他的情绪,他没有同情心、不知羞耻、也从不害怕……从虐待动物、破坏财物到攻击人,冷血又精力充沛。我儿子不是按这种样子养大的!他是在……那儿才变成那样的!那个房东裱画师傅什么都不承认,他们两个在他的屁股底下做炸弹,他竟然说他啥都不晓得!我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他说得越多,越觉得自己满嘴借口与谎言,被捉住的把柄也更多。他知道儿子有自己的生活圈和话语圈,这种年纪有话不会对父母说,但会和朋友说,石号号说过的那些话都跑到报纸上,变成了一个个难以分辨的“引言”。据说、据说、据说。成人采信孩子们所说的一切,如果是成人说的,可能是谣言,如果是孩子们说的,则是真实真实第二次被葬送了“这只是最难熬的开头,我和我妻子都不知道哪里才是结尾。”他索性闭嘴。
为赔付给受害人家属的补偿金,他申请更多海外工作,把妻子也带上……当她在飞机舷窗上俯瞰夜幕降临的雅加达,倾斜的大地就像璀璨的宝石簇。“小鹿,乖(快)看电视。”鞋带突然打来电话,距离她们上一次交谈,一年过去了。柳汀迎来了两周年,体育老师上电视做访谈
石号号读过大量游击战和运动战的书。他还喜欢烹调。钢琴弹得不错。豆科学有绘画才能,去过东南亚访问旅行,誊抄屈原的楚辞。他们俩偶尔安安静静地逃课,安安静静地走神。成绩一般,长得不难看,家里有点儿钱,从不麻烦别人。这样两个人在16分钟内杀死了19个人,重伤23个,你认为是为了什么?
他们不在元旦演出时动手,不在学园祭动手,不针对某个人动手,他们要学生们害怕周末补课,他们做到了。
他们选在端午节动手。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屈原。
这都是非常难以想象的诱因。
他们可以有很多种事业可以献身:改良水稻,保护环境,重建灾区,这些需要付出大量劳动才能取得一点点成效。但他们太懒、太肤浅、不愿付出任何代价,却想要全世界。这就是孩子。
我跑出来的时候,我的家人问我“怎么样?要不要紧?”非常担心我。那时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后来心理专家来了,告诉我们这是“灾难后的心理应激反应”。
美国校园暴力用的是枪,他们两个用的是什么?也有枪,从南方订购的黑枪,老旧的鸟铳,还有冷兵器!大刀宝剑。匕首。你知道近距离用冷兵器有多恐怖,血啊,浆啊,怎么狠得下心啊……面对危机真的是各人表现都不一样,大家要懂得自救,紧急情况下,别人说什么、做怎么,你要立刻做出反应,是跟从还是有选择。一开始在主教学楼,学生坐在里边自习,第一个老师冲过来喊:大家赶快离开!这老师喊完马上就冲到另外地方去疏散其他学生了。过了一会儿,第二个女老师(被石号号枪击,但未中弹,被碎玻璃划伤)跑进教学楼,她对孩子们说:大家快蹲到桌子底下去!这又不是地震。后来很多家长都责怪这名女老师,起诉她……但是,我们面对的是全新的一代。难道从明天起教师应当把每个学生都看作是潜在杀手吗?当事人谁也没有经历过类似事件,也没有预演过如何快速反应,无论谁做出怎样的应对,都是合理而无可奈何的了。
体育老师为那一次电视访谈中做了充足的准备。
“老师,你说得太多了!你不要装作什么都知道!你把自己当作什么?你以为是你救了所有人吗?”在座的一个女同学抢白,然后哭了起来。
“这算什么?”小鹿惊愕地问,这个哭泣的女同学就是她的朋友,“她告诉我她们跑过走廊,两个凶手是怎样边追边射击,枪击声很像烟花,枪弹击起的碎片擦伤了她的脸。结果主持人根本没问她什么!”事后校方想找一些英雄事迹来冲淡血迹,但即使是主动反抗的男同学也不愿被当做英雄被抬出来,反而是未成年人比成年人更为清醒,他们不想被舆论绑架,不想被塑造成什么,因为这其中没有什么光荣可言,只有悲惨。
鞋带沉默了一会儿,让小鹿以为断线了
“豆科学的国画十分出色,我喜欢他的喇叭花、青蛙和鹅,他很喜欢鹅,大约有王羲之一半那么喜欢,那么难道是王羲之让他来炸掉学校吗?他那么无情,无差别地杀戮,难道是崇拜锦衣鬼(卫)吗?媒体的推论真可笑。”鞋带叹了一口气,“媒体只想填满它们的广告间隙……我以为两年以后,调查报告陆续公开了,媒体会有更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