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每次回家都会去看刻毒老爸,他们被共同的妄想拴住了,单独一人很难解开枷锁,不挖出暴行的最后一掬血泪就无法浇灭心火……他的脾气更臭了。他带小鹿去围堵某人
小鹿看着那个人,他正在休假,带着刚在学步的女儿在草坪上走,女儿摔的每个屁股墩都让他愉快这位笑眯眯的社区警官曾经逮到过豆科学偷马。
他离了原来的辖区,刻毒老爸是在微博上找到他的,因为他一直坚持写“值班室日记”,记录派出所点滴事务,从夫妻吵架到偷电瓶车的男人……刻毒老爸蓄意让小鹿先上前。
“你要办理什么事吗?”他有一个让人安心的职业微笑。
“关于柳汀……”
他不想说,对一个陌生的女孩是很难说什么深层次的真心话的,他对小鹿说“别当着我孩子的面说这个。”
“如果有一天你女儿在学校里,被两个‘恶作剧’的同学用枪射伤,你会怎么办?”刻毒老爸冲上前喊。
看来他朝警察喊过不止一次了,警察也动怒了,“你懂得什么?你晓得的统统是纸上谈兵。我在护城河里救起醉酒投河的女人,在值班室里一次又一次接待小偷,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不超过十二岁。我是第一个在社区里引入并试行美国社区监督和家庭监管方法的警察,我管教好的小孩比死掉的更多!”
“但你心中仍有遗憾。”小鹿说。
一定有无数人,你的上司,调查团,受害人的家属,还有你自己,无数次地对你发出质问你已经抓住了端倪,却未能制止最后惨案的发生。
“是的……”警察咬紧牙关,他将女儿递给妻子,转过身来一字一顿地说:“死一个人都已经太多了。”
“怂胞!”刻毒老爸恨恨地说。
小鹿走离公园的中心,走上一座小小的仿古城楼,几个中学生穿着绚丽的COS服装,靠在栏杆上拍蓝天。她脸上的表情一定引起他们的疑惑,一个人的表情,会引起多么不同的反应啊。豆科学笑得多动人,谁也没有看到豆科学身上暴力的那一面。他和石号号第一天过家家似的打架,甚至是他半夜去偷马,也让更多人捧腹大笑,而不是当做严重的违纪。如果他是拿着刀和校外的混混打架,如果他偷的是一辆自行车,人们就会对他改观。
小鹿机械地举起相机,朝Coser们按动快门……她所寻找的,并不是她所期待的,她找到的每一个碎片,最好的,最坏的,更坏的,那些无法自圆其说的棱角,难以明确的因果,难以拼起一幅完整的逻辑拼图,但是,不能找到那些遗漏的碎片,她就无法把这个事件抛到身后,从而开始自己的生活。刻毒老爸总是拎着一个过时的公文包,匆匆跳上快客,找到一个又一个当事人,或是冲着其他受害人家属大嚷,“你再生一个仔就啥都不顾了?不为你死掉的仔争取权利!”挥舞着剜肉的刀子锉开新愈的伤口,人们比憎恶枪手还要恨他。他逼迫蛞蝓男Nate的妈妈说清楚,小鹿这次也同行,这个震怒的爸爸一开始劝她说出来,像是条理清晰的共鸣,后来使用暴力,卡住女人的脖颈往桌上撞她的后背,小鹿也冲上前阻拦“不要打架!”她的脚被踢青了。刻毒老爸说“女人哭诉是为了掩盖教养不了儿子!有娘生没爹教的败类!如果不是你的仔,他们根本不会动手”他击溃了Nate妈妈的心理防线,用他对女性的残忍和歧视……为了寻求正义和真相,他其实和将女孩杀死在草坪上的男人一样……他让小鹿感到恶心。
“之前?还是之后?我说不清。”女人咳嗽着,擦去眼泪,缓缓地细讲:
我儿子会偷用别人的墨水,在校门口小贩摊子上多拿一张特别不好看的贺卡,很多人小时候都有手脚不干净的毛病,我教育他,骂他也打过他……我想老师同学大概也知道他这一点。
这孩子受尽折磨,变得非常胆小,只会把怨气发泄到我身上。
他每个节假日都回来,从来没人叫他出去玩,我每次看到他又挂念又担心……衬衫么一直系到领口,两只袖口倒是敞开着,垂头丧气地走回家,晚上睡觉前对我说:“妈妈,我要睡了。”如果我不在一分钟之内给他关上床头灯,他会在四分钟内把房间里的家具全部推倒。
“我真希望他快点到高三快点考大学考到外地去。”他妈妈说。那天是一个以前在我对门卖烧鸡的人告诉我的,说,“快点快点,听说学校那边出事了。”
我打电话给他,他也不接。
我真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我对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直接打车过去,路上一个半钟头都不晓得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到学校一看,门口全是家长全是车……“相比那些失去子女的父母,我还是幸运的。”她说。社区警察来干预,Nate妈妈和小鹿都去了医院。刻毒老爸则被拘留了。
写“值班室日记”的警察叔叔穿着制服,汗渍浸透了腋下,在医院找到小鹿,两人坐在长廊上,怔怔地看着墙上的医药卫生宣传图。
“柳汀中学的管理市场化得太慢而不是太快了,”他微笑得很多,所以表情很柔和,让人心安,“每天上下学站在校门口值日的老师学生,只检查佩戴校徽,无法检测谁携带危险物品,如果早一点把后勤保卫交给保安公司来办,伤亡说不定就能避免。”
刻毒老爸被放出来后,警察把小鹿和他送上火车,递给她一个文件夹,“有点枯燥”,他说。
上车后,小鹿在小桌上摊开纸张,是一页页的笔记,在英文手册的边缘用铅笔写着疑难字词的翻译,就像一个吃力苦读的学生仔,笨拙而认真枪手的行为方式有什么规律可循?该怎么预防?如果悲剧重演该怎么办?救更多人!四个字下边涂满着重线。
“是什么?都是英文?”刻毒老爸不满地嘀咕。
这些笔记不是“有点枯燥”,而是“非常枯燥”。
从欧美校园枪击案的爆发趋势,到“randomly”的反复出现,至今耿耿的警察写下“冤有头债有主”,又划掉了:一人对一人的复仇、恋爱纠纷引起的斗殴,这些与石号号和豆科学相比都太浅薄,校园枪手对受害人是随机选择的,他们的目的就是最大限度的滥杀无辜。
警察叔叔的词汇很单调,“借鉴”的一再出现,与车轮碾压过枕木的单调节奏,让小鹿陷入昏沉。
小鹿不知道是否有人愿请这位内疚的警察去做讲座,他画了那么多关系图也未必自认有用。他勾了一个箭头,指向美国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枪击案的新闻图片,在枪手赵承熙的脸上用力写上“预防”,就像打了一个叉,四周发散开一个个椭圆,刻毒老爸盯着这张表。
被打上符号的赵承熙直视小鹿,小鹿闭上眼,她看了太多,也听了太多,已经快记不清石号号的脸,想不起豆科学的笑声;即便她想寻找多少理由为石号号和豆科学冲淡血迹,他们那么生动的脸,都与赵承熙呆滞的脸重叠了。
小鹿望向窗外,深深浅浅黄绿色的田野与溪流一晃而过,散布在无声的大地上。默默忍受丧失之痛的人们,咬牙扛着指责的人们,愤怒地亮出獠牙到处喝问的人们,他们用不完美的笔迹重复着“预警机制”、“应急措施”,等待着有一天,所有呼声被捏合成一个常识,救护车与急救员不再白白等待在防线外,而教室中的孩子正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失血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