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号号从不是什么失败者,他超常运转。”
很多人都有自杀的理由。鞋带因为她的臭名声而在忍耐。Nate因为他的坏脾气而在忍耐。小鹿很寂寞,她只保佑能安静地度过三年。那些不良少年会去学工,当焊工、当钳工,跟着师傅到外地去打半年工,就赚够一年的钱,他们将成为一个普通男人,爱妻爱子爱家庭……最后却是石号号和豆科学动了手。
“物理老师说起贝尔发明电话前去筹款,他担心不懂物理而做不成这项事业,捐款人说:‘Get it!’贝尔就去钻研物理了。老师用这件事来鼓励我们有志者事竟成。石号号的确没有陷入空想而‘get it!’他搞到了手枪、鸟铳、猎枪和刀子。他一步步完成了一年期的计划,结局是爆炸性的,把他和所有人之间所有的纽带和桥梁全部炸平,留下一望无垠的废墟……而贝尔作为电话发明家,在于他比别人早了一分钟申请专利,这就是命运的嘲弄。”
小鹿又上了那辆公交车。他当同样的晚班。憋了很多年的心事,一直满溢出小鹿的喉咙,必须向他倾吐。如果他觉得小鹿是个烦人精,他也不可以站起来走掉,因为他是司机
“石号号有块挂表,表面上是‘爱与和平’标志,他在图书馆射杀豆科学【注:这是叙述者信息获取不完全造成的错误,其实应是在教师办公室】,有人看到豆科学倒在他身上,左眼就贴在表上……我们学校就在江边,江风吹起他的头发,只有这块表和他的腰带闪闪发亮。”
他看后视镜时顺便转头瞅瞅小鹿,在发动机的轰鸣中他不太听得清她在说些什么,也许他认为小鹿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豆科学在医院里醒来时,他们问他对这次事件有什么感受,他说‘很清凉’。大家都很愤怒,另一些人不解,我想他说的就是他倒在石号号身上的那一瞬间……啊,下雪了,你会堆雪人吗?”
她坐在司机旁的侧座上,跟着公交车转了一圈又一圈,年轻的司机交出下班的调度表时,用手背轻触她的额头,她靠在了他的臂弯,她的额头烫得像熔岩,司机把她送进学校急诊室,她的舍友来接她。
“她一直在说胡话。”司机说,“医生说她高烧一直烧到三十九度二。”
“让她说吧,关于这件事,她有整整三年没说过一句话了。”
小鹿坐在急诊室长长座椅的尽头,用手指描着玻璃窗上的雪花,取出随身带的单片机,摄取那冰冷六角形消融前独一无二的一刹那……电池长久放在相机中,一充电就满格,拍上一两张又没电,相机存着之前的旧照片,莫衙营、旧藩属道,我又开始拍路牌,那天是菩提招寺巷,路牌颜色是海水绿,衬映着焦黄的法国梧桐,如此清亮,我看到了他黑毛线帽子遮到眼睛,竖着羽绒衣领,那是冷空气连续警报的第三天:我看到他走路的样子,一下就想起在兰老师家门外等石号号,石号号有时会住在老师家,老师一直以知心姐姐自居,但她听的音乐和我们听的完全不一样那次也是寒潮,我和豆科学两人手笼着手,一脚高一脚低交换着跳花坛,老师窗口传出乐声,Where the grass is green, and the girls are pretty,我就听出这么一句英文歌词。这场景没什么用,但我一直记得。那时我们十七岁,每个三年都相当于百岁老人的十七年三个月又二十一天,我们享有的幸福大于我们的生命……在菩提招寺巷,我追上去,问他“还记得我吗?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陆书理。”我追了好几步,他说,“滚!”那就是蛞蝓男Nate。我原谅了他,他又该去原谅谁?
首先,我看见T-Way。
那是极限大赛的开场日,他第一次拿冠军,一手拎滑板,一手抱奖杯,站在玻璃宫前等巴士。
光芒万丈的玻璃幕墙,巨幅镜像之间,排起长长的队伍,许多孩子从老远几千里外赶来,参加滑板广告的面试。这座私人的少年宫,有健身房、录音棚、体育用品店……二十年来,潮流在这里诞生。
“你身上的都是在这儿买的吗?”一位老太太问他。
“我所有家当都在这儿买的。”他装出公子哥的口气。
老太太问他愿意当模特吗,他说并不是所有样式我都接受。
“当然,你可以自由选择。”老太太说服他参加试镜,只是试一试,能有什么损失?
“你叫什么?”摄影师为了让他放松,逗他说话。
陶小卫。
这个名字有点土,非常土。摄影师摇摇头,以后你叫T-Way。
T-Way。多么易碎的名字,既卓越又脆弱。
T-Way登上了滑板广告:坐在楼梯口,竖起名牌滑板,发丝凌乱;或者跳过消防栓,朝校车里的孩子做鬼脸,这是地心引力、人类极限和美少年的三岔口……然后他头发剃得很短很短,一下猫出在石号号的眼前。
石号号是我要说的第二个孩子。石号号是个人物。一种性格。一部史诗。
至于丹尼?威,他是最后加入的。
他给我的印象定格在三月,春天的雪又急又猛,他对窗沉思,洁白而柔软的雪覆盖了滑板公园,覆盖了所有人的创伤。
这是三个男孩子的故事。玻璃宫设计得很不高明。ABCD四座大楼围着中心庭院,鹅卵石小路从中穿过,富有苏州情调。朝南的走廊,装满落地玻璃窗,保温效果超过蔬菜大棚。夏天一到,简直是蒸笼。唯一清凉的地方是电梯。在那里,T-Way差点儿撞见石号号……该怎么形容第一眼印象呢?
古时候有个人非常臭,他的亲人跟朋友没人能忍受。他感到很苦恼就逃到海边。那儿却有人喜欢他的臭味,白天黑夜跟随着他,寸步不能离开他臭味是个多少有些恶心的比喻,也许他的性格有问题,他的亲人跟朋友谁也无法忍受;但在几万里之外,却有一个傻瓜对他一见钟情。
T-Way就是这个傻瓜。
石号号那时很想逃离糟糕的龙舟夏令营,他有些沮丧,他不愿多说。他身上肯定没有味道,却有一股难以抵挡的魔力,他背着一只大提琴箱,这是玫表姐的乐器,他替她从极限大赛的助兴乐手席扛回家,“就像背着一只棺材”。T-Way着了魔似地跟着他,踏着滑板跳下阶梯,拼命地挤过地道五光十色的街头,狂欢节式的生活在流淌,石号号隐没在人潮中。
地道口有并排上下的自动扶梯,一位红发少女问每个过路人,“你有一块三毛钱吗?”所有人都惊讶地逃走了。她在做电视搞笑节目吗,在哪里藏了个摄像机,拍下别人的反应?
“不,我只是口渴了。”她只想买瓶纯净水。她拦住T-Way,微笑着看他手忙脚乱地掏遍全身口袋,摸出一个又一个硬币。她注意到他的急切,看出他在跟踪什么人。硬币从他俩的手心跌落,发出清脆的落地声。她对他说晚安。这让T-Way新奇,在他成长的山林,人们从不互道晚安。他从没见过比她更优雅的乞丐。他失去了石号号的踪影。
老太太正拄着拐杖等T-Way赶飞机,可他的心思还留在石号号的身上。
“他也滑板吗?”
“不。”
“他是模特儿?”
“不。”
“那他来干什么呢?”
“来干什么呢?石号号是个人物。一种性格。一部史诗。就是这么个小鬼。”老太太很有钱,也很时髦,大家叫她滑板界的太后;不仅如此,她还资助各式各样的青少年体育活动,她轻松地卖着关子,“你会在全国极限精英赛遇见到他。”于是T-Way开始渴望见到石号号,发自灵魂的渴望。
全国极限精英赛,是个疯到极点的长途派对。航班因为台风一再取消。归根结底他们动身了,不过更晚,是星期二。滑板队在机场里被偷了一千两百块钱,全都乱成了一团。天哪,广州真是个压抑的地方!每天午后下起热带雨林式的暴雨,滑道一次又一次盖上雨布。决赛的六天里T-Way成了一口喷泉。他在街上,在广场,在滑板公园,到处汗流个不停。黏糊糊的汗液风干在皮肤上,像长了青苔。东南亚女孩找他签名,签在光洁的大腿上,还请他吃披萨等座位的队伍一直排到街对面的墙边,他们寻思在饿死之前还能不能吃上一口。
大厅里民乐悠扬。东南亚女孩的夏令营伙伴朝他们招手,他们也受太后资助,举行龙舟拉力赛,一条江一条江地丈量全国水系。台风来了,他们也被困住了。
“为什么吃披萨就必须忍受劣质二胡,算是对民族文化的补偿吗?”这句开场白撞击着T-Way,犹如温柔的子弹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石号号说话,虽说是第一次听到发声,但T-Way明白这就是他他刚从厕所里出来,散发着除臭剂的芬芳。
于是滑板队与龙舟队,五六个孩子围成一圈,滔滔不绝地谈了十分钟音乐欣赏,关于他们各自喜欢的朋克小和弦,然后话题就涣散了。有啦啦队女孩子说:“看到老太太领着一批不满16岁,连身份证都没办理的美少年到处闯荡,实在挺不协调的。”
“哈,你看不惯她?”
“那是因为女人们互相都是仇敌。”石号号说。
“我只是觉得她有些老大不尊,穿着花哨,戴着墨镜……”
“有什么不好?你不也很酷吗?为什么你反而接受不了?你觉得自己到了这把年纪就该待在家里搓地板?”石号号说的每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对T-Way来说却意味着万丈深渊。比如他形容啦啦队长“你眼睛大得像长颈鹿,睫毛浓得像长颈鹿,走起路来也像长颈鹿”,T-Way希望自己立刻变成一头长颈鹿;比如对路盲的警告也同样鲁莽,“你应该学会看地图,这是关系到人类进化的大问题”,T-Way马上希望自己加速进化。喜欢长颈鹿的石号号,蔑视女性的石号号,很难让人忍受的石号号,石号号根本没有正眼瞧他。
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三小时,如果他无法打动石号号,就只能等到下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