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回老家。江滨路的旧房子大部分拆除了,工地围墙上画着论语壁画,石号号以前的房子很难认出来了。”只有厕所边的夹竹桃茂密得让人深感恐怖。道边的樟树凋落的树籽。粪井盖捆上的几道粗铁丝以方便拉提开启,是石号号所留下的痕迹。怒放的月季。
“学校……学校也变了很多。因为春季会引发过敏性皮炎什么的,一半柳树在事件之前就替换成樟树。图书馆和阶梯教室、还有音乐教室,心理专家建议重新改造以消除心理阴影。学校变得不像我们那时的样子了……语文老师调去成教学院,生物老师去了职业学校管后勤,兰老师好像是去培训班,教导主任也换了……我不会再回去了,没留下什么可看的,那已是另一座学校了。
难道在学校中的失败者将会一直被视为失败者吗?石号号总和极致的人在一起,他们不是最怪的,就是最顶尖的,对他来说,云端的体验也唾手可得;但事实是,他比自己想象得要平凡,他的社会阶层比他期望得更低,他的前途也由父母一手安排,用海外野鸡大学逃避国内竞争。他在校内受创,疑心校外的每场意外都是校园魔影的延伸。这也许就是石号号所害怕的。石号号是一个胆小鬼,对未来充满惧怕,他甚至没有摆脱学校一走了之的勇气!亲人朋友的离世更让他迷信为征兆,所以在他还能说服豆科学之前,制造一起多人陪葬的‘心中未遂’又下雪了。”小鹿把摄像机转向窗外,“同学来叫我了,我们去堆雪人:伊丽莎白斯、阿氏回旋炮。”她笑得镜头发颤,摇晃着镜头转向窗下,有几个人站在雪里喊“小鹿”大多数是女孩,还有两个男孩,其中一个大男孩是公交车司机,他换掉工作服,不自在地跺脚。男孩在全面溃退,勇气、学业、幽默感、行动力,这个时代的女孩比之前所有世纪的女性都更为强大……她问刻毒老爸,“你也一起去吗?”
“这不像是我该做的事。”男人一笑,把资料胡乱塞进裂缝的公文包,摄影集、扫描件、报纸摘录本、U盘……派的素描复印件折皱了,扭出一个讥讽的冷笑,他离了婚、辞了职,专心致志地担任受难家属团最主要的原告人,对一个都不饶恕,像挤牙膏一样慢慢挤出真相,他所能接受的真相,“我要去T兴幼儿园,我想看看疯狂的男人入校刺杀幼童一周年后,他们吸取了什么教训,又有什么预防新手段?等我回来,再来找你。”
“不,这几个月我受够了,一年之内我都不想再见你。”
“……好吧,”刻毒老爸满脸疲惫,他对小鹿的意志已深有体会,“等你可以忍受时,再到微博上@我。”
“出发吧。”小鹿戴上一只手套。镜头一下暗了,但摄像机没关掉,她一手绕着围巾,一手持摄像机转入走廊,内心之痛无法弥补的男人走在一旁,摄入一晃而过的背影。咣地一声,门在身后关上了。三月的一天,石号号凌晨1点45分才睡,那是他电脑的最后印记。
早晨有人用很硬的扫把打扫楼梯。按此推算,应是5点48分。
石号号穿过海边浓雾,上高速公路,进城去看玫表姐,她在花鸟市场经营一家花店,铺位很小,可经营用心,她的花没有虚假,看起来不够漂亮,可具有诚挚的生命力。
“你太瘦了,真的像一头长颈鹿了。”玫表姐摸摸他的耳垂,她预感到石号号将做一件出人意料的事,还无法预知细节……得知他要去六吊桥,她向他介绍了近道,还特地摘了一支黄玫瑰,想逗他开心,“送给你的约会对象。”她要到事件的尾声,才能知道他与另一个男孩的事。枪击第二天,她在店门口摆放头版头条刊登突发事件的报纸,系上黑纱和白菊,点燃小蜡烛,别人问她,“你家里有谁……”
“是的,我的表弟……”
“他被枪手打中了吗?”
“他是那个枪手。”她哭了。
他连自己的葬礼都缺席了。石号号开始总是热情友好,接着喜怒无常,乱发脾气。他爱得太过分,吃得太挑剔、自我感觉太好;而在那天清晨,他却那么安静。玫表姐目送他离去,他瘦到后颈露出深深的凹陷,在老家称之为“痨吃坑”,有这道凹陷的孩子被认为是贪得无厌的……这就是玫表姐与她的长颈鹿国王的永别,海明威说:“错过它是可悲的,注视着它也是可悲的,然而它却不是一件你可以错过的事。”这句话也可以用来解说这个场合。
石号号把车停进地下停车场,车的后备箱里装满了糟糕物,如果再次撞到高速公路栏杆,远近20米以内的一切将荡然无存;他没有抄玫表姐介绍的近道,也许是惧怕看到空空如也的马可波罗像……他的心中塞满了凶器,不知道他的挚友还愿不愿意栖身其中。
马可波罗雕塑前跳舞、练刀、舞木兰扇的人们,轻盈、笨重、不稳定的身姿,在石号号的视线中均等地裂成碎片
豆科学在马可波罗像前等他。
石号号走向他。
那步伐就像横跨了半个地球的波涛才相遇。
豆科学看到他递来黄玫瑰就笑了,也许还开了玩笑,“这算求婚吗?”或许什么都没说。向马可波罗献上黄玫瑰的致敬,两人一起朝苏堤走去。无论是提着毛笔用水在面上练行书的人,还是迫不及待地留影的人,并没有谁特别留意这两个男孩。
洒水车的音乐。公交车站电子站牌反复播放的招聘网站广告。飞扑到桂树上的巨硕燕雀。抹布一般的睡莲。园林工人在拨厚重的落叶。手指受伤的高大男子独自走在垂柳下。湖面上还没有游船,皮划艇赛手们在湖面上倒映出的绚丽也要至少等到两个小时后。在保叔塔前山路,他们望向断桥,有三个人勤奋地放着风筝,长虹、旋转圆形和三角滑翔风筝十分美丽。一个坐在小三轮车上老奶奶正傲然地抽烟,等着她的车夫。排筏上的天鹅,发出短促的欢叫。武松墓前,一个男人快乐地大笑:“打虎英雄哎!”石号号觉得宋义士武松未必感到快乐,大约他就和武松一样一向不太快乐。
“杀人者武松也……”他沉吟。
豆科学在跨虹桥边的奶茶铺买了水。沉默的翻越六吊桥开始了……只要心怀祈愿翻过六吊桥,一切愿望都可达到。仁风亭中传来急促的二胡声……树下坐着扒拉厚重落叶、翻泥累了的园林工人。金色落叶,像麻雀一样缓缓落下。
从东浦桥上可以看到假鹤、楼船,在夜色灯光中如梦似幻的印象西湖道具,在日光下无比拙劣。
压堤桥一带湖水很满,工人们用泵抽出湖水浇灌草坪,来自遥远南方的游客说:“别行了,好无聊啊。”
九分钟后,他们在望山桥看到更多划桨手,穿着ROCK字样T恤的少年在晨跑,租自行车的人也特别多,这是一座运动之桥。
花港观鱼门外已经有人在卖鸟笛。
出入公园的人,等待租船的人,与翻越六吊桥的人,合流为湍流,鸟笛贩子灵巧地兜售着,“他们竟然还在卖这个……”豆科学用贴满创口贴、无法弯曲的手指触碰手机,将输入的字句凑到石号号眼前,“我小时候是用竹管做的。”
现在是用塑料做的,一笛在手,百鸟争鸣。石号号走向贩子,无声地递去两元钱,买了两支蓝色的,一支放进豆科学的嘴里……手指主动的触感,和嘴唇被动的触感,就像烟火下的音乐喷泉。
他们走过锁澜桥,从这里可以望见内外西湖的景致,阳光照在仿古建筑瓦当上的色彩,犹如雨夜濡湿的地面,闪闪发亮。桥外沿布有荧光灯管,是夜间的景观灯。就要结束了,第六座桥就在眼前,祈愿即将达成所带来的孩子气的恐惧与欣喜交集,计划也无法变更,堤坝只有一条,他们已无路可逃……豆科学突然把书包抛向石号号,加速跑上映波桥,一翻腿跨到桥的外沿,石号号追上了他,感应监测器发现了他们的举动……他们几乎是同时跳下了桥!沉入水中的耳鸣,挤压肺部的水泡,幻影中最美的幻影。
翻越六吊桥的四十五分钟里,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从高一暑假开始,他们的生活变得很艰难,现在,他们放弃所有的内心挣扎,重拾难得的平静。语言有时是不重要的,身体的接触也不是最重要的。男孩们说:“鬼才相信他们是去‘心中’呢!如果真有爱就不会去死了。”他们的评价很重要。
石号号看过哥伦拜恩中学事件调查报告、食堂爆炸未遂的摄像头录影,看过文森特的《大象》,本的《Zero Day》,摩尔反思枪支泛滥的纪录片,浏览过美国女学生讨厌星期一而朝校门射击的网页,看过精神病理学家分析青少年犯罪的免费论文……那些无限哀痛又被娱乐化的罪恶;反思往往变成促因,成为人生的双重讽刺。豆科学看得没那么多,光凭书籍和电影是无法了解一个男孩为什么把人生出路统统轰掉的。
关于他们所要做的事,豆科学与石号号肯定有分歧,“人不能被迫与朋友事事保持一致,但我们不能吵上一百年。”豆科学后来说。虽然调查过程的保密原则,网络还是流出了他们的照片,他们的年少与俊美令人惊讶。在这起事件中,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有许多教训要吸取……当一个人不知道如何越过障碍时,他就把障碍轰个稀烂。
人们不停地分析,寻找石号号日常行为的蛛丝马迹,他是否崇拜狂人,是否听极端音乐,喜爱杀戮型的电子游戏?他拆掉电脑硬盘,烧掉了笔记本和家庭相册,销毁了能销毁的所有材料,他如此有预谋,让人不寒而栗……他在图书馆里的借书记录是否有纳粹倾向,是否有神秘偏向?不。他最爱读的是《论持久战》和《夏多布里昂散文选》,这两本书他续借到学期结束,这又该怎么下定义?
他知道自己会被当做研究范本,人们会检讨枪支刀具管制,承认抗躁郁症药物的失败,他们研究连环杀手或是校园枪手,并不是同情他们,而是为了弄清他们的机制,为了防范,以及下一次发生时能尽量多救一些人。
石号号和今天我们中的大多数一样,一开始选择在暴力本能已经退化的人当中生活。但新闻上又播报着比利时的种族凶杀:一个年轻白人男子一口气打死一名黑人妇女和她照看的两岁婴儿,顺便把一个土耳其妇女也干掉了,战争还在持续,暴力从来没有停止。
石号号是个不经常被人碰、不被人抚摩的人。
所以当他第一次被豆科学紧紧拥抱时他有那么惊诧。
他是个被强大的力量逼到尽头的男孩,犹如一张白纸,拒绝被涂抹,直到更巨大的空白吞没了他的内心,最后只剩下这副躯壳,冰冷的能量从白洞中喷射而出。
只有我们的小画家不在乎。豆科学在出发前,杀死了他的狗。阿炳在太阳下团成一圈,头枕在后腿上,尾巴遮住脸,直到第二天人们才发现它早已僵冷……人们寻找朋友是为了更好地生活,而他们的全部生活都是为了证明友谊。他对石号号如此纯净、如此自然的爱,既令人赞叹,也让人害怕。
在一部家庭观赏级的电影里,狗和孩子永远不会死去。所以我的男孩们无法回头了。动画片中的猫被老鼠打成肉片、压得比奶酪还平、烧烤、用弹弓弹射……各种各样的酷刑,只为了证明他们之间好笑的孽缘,暴力得近乎于无辜。
罪行和无辜,是灵魂两极通往它最神秘之处的两扇门,不在这条险峻而壮美的峡谷历险,人们便达不到人的某种真实。
他们早谈定了手势。
握紧拳头:表示爆炸。
摇动手掌:发现目标。
举枪对准太阳穴:准备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