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就像死刑宣判,引得婆媳俩哇哇大哭,最后还是张兰先恢复理智,忍着哭泣,扯着沈道士叫救命。沈道士显得十分为难,但架不住婆媳俩苦苦哀求和允诺的好处,叹口气道:“那我就试一试吧,尽人事而听天命,不成的话可别怨我。”
他先化了碗符水喂给石虎喝,再把一面八卦镜吊在卧室门框上,门槛用几块青砖堆好,然后拿出做法事用的桃木剑,在院子里前前后后挥舞起来,折腾到很晚才收工,抹着汗珠对婆媳二人说:“邪气暂时被逼出院子了,但那些畜生不会轻易走掉,石虎生死就在今晚了,得有人在屋里守到天亮,外头什么动静都不要出门,明天一早,我再过来做法事,或许还有得救。”
当晚,婆媳二人一起为石虎守夜。看着平时严肃霸道的婆婆此时软弱的样子、只知道趴在儿子床边呜咽落泪,张兰心生感慨,不停地安慰这个可怜的老女人。将近午夜,老太太熬不住了,张兰扶她回房睡觉,然后快步走回自己的卧室——他们夫妻的卧室在院子左手边,须走过半个院子到达。回到门前时,张兰目光一晃,看到院墙外站着个黑糊糊的人影,披头散发,腿登时软了,但她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走进屋里,关上门后使劲喘了好一阵子。
沈道士的符水似乎没什么效果,石虎不仅没有清醒,反而烧得更厉害了,连胡话都不说了,张兰怕他烧坏脑子,想叫他起来喝点水,但一直没能叫醒他。看着丈夫被烧得黄中泛红的一张脸,张兰忽然很害怕,她有种感觉,丈夫再也醒不过来了……
屋外响起奇怪的哭声时,张兰并未显得那么紧张,也许是近几天遇到太多可怕的事情,她早已麻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哭声时远时近,围着他们的卧室转圈,张兰知道这是黄鼠狼,可能还不止一只。她也明白,附近邻居就算有人听到哭声,也绝不会起来查看的,没有人敢惹黄大仙,何况还是为了别人家的事。
哭声持续了一会儿,后来自己消失了,张兰吐出一口气,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
【4】
清早,沈道士挎着布兜,姿态悠闲地迈进石虎家院门,一阵哭声马上飘入他的耳朵,他愣了愣,循着哭声跑去。
石虎已经死了。尸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皮呈现紫色,五官扭曲,显然是临死前经历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按当地停尸的规矩,他全身衣服被扒光了,身上没有一处伤口,也没有血,这也正说明了他死得诡异。
沈道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死了?”
张兰一边哭一边讲述昨晚撞邪的经历,她守着丈夫一直到后半夜,外头忽然响起哭声,后来还有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说:“今天一定要替老祖报仇,搞死这男人。”后来门就开了。沈道士挂在门上的八卦镜掉在地上,黄符也被风吹走了,她想下床来重新粘上,突然一个黄鼠狼闯进来,抱住她的腿部往上爬,爬到哪里,哪里就变得麻木,使不上一点力气。黄鼠狼爬遍她的全身,她就倒下不能动弹了,话也喊不出,眼睁睁看着一群黄鼠狼涌进来,从她身上跳过,一个个全上了床。她是面朝屋外侧躺的,看不见床上出了什么事,只听见一阵唧唧喳喳的,后来它们就从窗户跳走了,自己也慢慢恢复知觉,连忙爬起来查看丈夫的情况,可是已经晚了……
沈道士呆若木鸡,半晌回过神来,弯腰在屋里走了一圈,从地上收集到不少金黄色的毛发,这当然就是黄鼠狼杀人的证据,捧在手里仔细研究了一会儿,跌足长叹:“来了至少30只啊!真没想到,我那块八卦镜顶多能扛住10只,多了,邪气就盖过正气了!”
婆媳俩都没有责怪他,这就像请郎中治病一样,药到也不一定就能病除,况且沈道士先前也说过,只是试一试,石虎最终没能活下来,是他命里该绝,怪不得别人。
沈道士摇头叹气地走了,之后村里但凡有人跟他打听这事,都说石虎得罪了这一带的黄鼠狼祖宗,为了报仇,这一带的黄鼠狼都出动了,幸亏他出马,才保得石虎的老娘和媳妇平安,不然连她们也得一块遭殃。
村里人对沈道士的话毫不怀疑,在这方面,他是绝对的权威。只有一个人不相信,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过,她是张兰。
因为怕沾上邪气,村里没有人参加石虎的丧礼。婆婆又因独生子去世一病不起,张兰一个人操办完丈夫的丧事,还没来得及歇歇,婆婆又投井自杀了。村里人一片惋惜,都说这老太太是悲伤过度,确实,辛苦养大的独生子没了,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当然,也有不少人怀疑是黄鼠狼弄死石虎后,接着报复,马上就要轮到他媳妇了。
婆婆死后,家里就剩张兰一个人了。按说当地光棍太多,寡妇本来是抢手货,但是出于对黄鼠狼的敬畏,谁也不敢上张兰家来提亲,甚至路上遇到她都要躲得远远的,怕沾上晦气。只有一个人在偷偷跟她来往——朱红。这天晚上,她们在张兰家院子里见面,聊了很久,然后朱红回家,张兰挎着个包袱,一个人走上通往村口的大路。
这个村子四面环山,只有一条路可以出山。张兰到达村口时,马上有两个后生从草棚里走出来,一见是她,愣住了,其中一个随即笑了笑:“原来是石家嫂子,哪儿去啊?”
“在家无聊,去小王村找姐们儿说话,让走吗?”
若是从前,这俩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她过去的,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这人叹了口气:“唉,一个人在家是寂寞,路上小心啊。”
张兰走过草棚,身后响起男人半开玩笑的声音:“石大嫂子,在王村找到好人家就嫁了,别回来了,哈哈。”这话不只是轻浮的玩笑,还包含着村里人对张兰的态度,毕竟她曾面对面跟黄鼠狼打过交道,等于扫把星一个,如果她真是走了就不再回来,村里人愿意放鞭炮送她。事实上,她也正是这么想的。
下山的路很黑、很静,她却一点儿都不害怕,她的心飞回到了三年前,高中毕业的她随几名同乡到城里打工,在人才市场上了人贩子的当,被拐卖到这个远离城市的山沟沟里来,石虎花了5000块钱买下了她。开始的几个月,她天天哭,一哭就挨打。她一共逃跑过三次,前两次是瞎走,都被悬崖给逼回来了,第三次是走大道,又被守夜的人撞见,扭送回来。后来她才知道,这个村子在山坳坳里,四面都是崇山峻岭,而唯一出村的路,又被村里的男人守着——为防止买来的媳妇私逃,村里的男人每晚轮流去村口守夜。多少年来,除了少数自杀的,村里买来的媳妇没有一个逃走的。
张兰不想自杀,她渴望自由,幸好石虎身体有毛病,几年来她一直没有怀孕,否则,她怀疑自己也会像跟她一起被拐卖来的朱红等人一样,为了孩子而留下来,接受这耻辱的命运。
为了不挨打不受苦,也为了麻痹石虎母子,她表面上装作顺从的样子,他们说什么就听什么,暗地里却从来没有放弃过逃跑的念头,直到那天石虎因为打死了一只黄鼠狼被母亲责怪时,她计上心头。她知道,这是自己最有可能成功的一次,为了离开这里,回到她熟悉的世界里去,她不惜撒谎、作怪,甚至杀人。
沈道士是个神棍,靠着会耍两下鬼把戏混饭吃,这也在无形中配合了自己的计划,为了让石虎母子相信真有黄鼠狼作祟,她不仅自己撒谎说在后院见到黄鼠狼,还请朱红帮忙,演出了那场被家神附身的好戏。致使老太太对儿子中邪一事深信不疑。至于石虎连续几天高烧不退,那是喂他吃了洗衣粉的缘故——这是她在老家时偶尔听同学说过的一句戏言,没想到是真的。为了不让石虎怀疑,她第一次只在饭菜里加了少量洗衣粉,他果真发烧后,又在汤药里加了更多,药味掩盖了洗衣粉的味道,石虎发烧越来越严重了。
最后一晚,她让朱红在外装哭(她有孩子,自己没奶,每晚要起来一次给孩子煮牛奶喝,所以她出门不会被婆家怀疑,再说村口有人把守,每一家都对拐来的媳妇很放松),目的是让左右邻居听到,更坚信黄鼠狼作祟的说法,当地人严重迷信,绝不会有人敢出来看一眼。一切妥当后,她在床上洒上从死黄鼠狼身上拔下的毛发,将昏迷的石虎绑住手脚,用枕头捂死了他……做这件事的时候,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出奇的冷静,一点都不紧张,也许是事情到这份儿上,已没有退路了吧。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犯罪。是他们逼着她这样做的,她没有选择。
杀死石虎之后,她装作大哭,引来石虎母亲,哭着告诉她编造的事情经过,石虎母亲不疑有他,只一味大哭。天亮后,沈道士来了,张兰把谎话又说了一遍,沈道士为了不砸自己的饭碗,就坡下驴,并编造了一套有利于自己的怪诞传说,也许他心底深处也认为是黄鼠狼作祟。
丧事办完,张兰在一天夜里,把因病卧床的婆婆打昏,推进自家水井里淹死,杀她比杀石虎时心里多了一分愧疚,但是老太太一天不死,她就一天是石家的寡妇,离不开村子,再说老太太曾经那么凌辱过自己,她也该死……
张兰嘴角浮起一抹惨淡的微笑,方才与朱红谈话的内容又浮上心头。她告诉朱红,自己一回家马上报警,来救她们。朱红却让她千万不要这么做。
“你把警察带来,村里人就知道你是作假杀死石虎的了,到时候一举报,虽然你有苦衷,毕竟也杀人了哪……再说我也有娃了,也不是那么想回家,你跟我不一样,你回去好好过日子,千万别再回来了……”
好好过日子,永远不回来。张兰多么希望能够这样,自己受了这么多苦、费了这么大力气才逃出这个可怕的地方……有那么一会儿,她真想听朱红的劝,走了就不再回来,然而想到还有那么多的姐妹在承受禁锢和暴力,她又于心不忍。
一个星期后,两辆警车开进山区,打破了山村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