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苏家
居住上京内城的多为权贵之家,因夏侯皇族从来子嗣不旺,更于百年前开始凋零,自先皇始,只余一脉,遂以城东宁元帅府、城西李丞相府、城南段将军府、城北苏太师府为首,将皇宫以众星拱月之势捧在中间。但十七年前宁元帅以通敌叛国、逼宫之双重重罪处以极刑,阖府上下无一幸免,而其唯一嫡子,即后君宁氏身怀皇嗣,却下落不明。三个月后时时无故昏迷数日的先皇猝然离世,年仅十九岁。幸而当时先皇的一贴身宫侍于月前发现已有四个月身孕,太医称定为一名皇女,在李丞相和苏太师的联手控制下,才令动荡的局面稳定下来。
依先皇遗旨,以李丞相为首,苏太师和段将军并为三大辅政大臣,六个月后,皇女平安降生,即今上。但当时将军府遭黑衣人杀戮不到一年,只幺女在护卫们舍命保护下幸免于难,堪堪捡回半条命,自此段将军无心朝政,从此驻守边关,长年不回京。
彼时李丞相已花甲之年,先皇英年早逝后,身体每况愈下,于繁重的朝政渐渐有心无力,终令苏太师权倾朝野,于满朝文官而言,所出指令如圣旨。
是以,内城城东日渐荒芜,城西与城南门可罗雀,只城北门客来往不绝。
此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就在城东苏府门前停下,两名守门人见了,一人向内通报,一人迎上前,向登下马车的少年躬身问安。
少年纱巾遮脸,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忽然抬头看了眼正门上的烫金牌匾,匾上大书“苏府”,也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身后小厮提醒,才微敛双目,缓步踱入府中。
盏茶功夫后,少年回到屋子,在小厮们的精心服侍下,洗去一身疲惫与尘土。少一时,有小厮来禀,称老夫人和夫人在书房等候。
少年微感讶异,不敢耽搁,仔细地检查一番自己的仪容,见并无不妥,才前往书房。
足足走了一刻钟,一座单独的小木楼闯入视野。
小木楼四角飞檐,分上下二层,周遭护卫憧憧,戒备森严。
少年令小厮秀青在外守候,孤身推门而入,随即返身合上门,往前走上几步,然后双膝跪地,上身伏地,一丝不苟道:“韶儿拜见祖母、母亲,请祖母、母亲安。”
“起来吧。”说话之人坐在上首,乃一花甲老妇。她满脸褶皱,青丝雪白,眼神锐利,神色不带一丝笑意,显而一副上位已久的神态,“韶儿,你出门二月有余,益州建宁祭祖之行顺利吗?”
苏韶垂首,恭恭敬敬地一一回禀,下结论道:“祭祖一事,同前几年一样。”
苏玉莲淡淡反问:“是吗?”
苏韶心里一寒,下意识地攥住广袖一角,“孙儿不敢有所隐瞒,去建宁途中,路遇一自称‘木头’的见义勇为的少女,与她相处三日后,才别过。”
苏玉莲似笑非笑,“又在一个时辰前于北门偶遇,同她在马车里说了些话。”
苏韶心头生寒,担心自己手持生杀大权的祖母对那名言语纯真的少女做出什么事,更知母亲对祖母从来不敢违命,心念电转,据实以报:“孙儿方才才知那少女姓木名灵寒,与失散多年的姐姐相认不久,如今正住在上京,是普通商贾之家。”
“那木家可不是普通商贾,十日前木家当家人木灵珊才来过我们府上,整整孝敬了一箱金子。木灵珊识时务,出手更大方,不错。而那位木灵寒当是木灵珊的妹妹了,你与她偶遇二次,也算是缘分。”苏玉莲饮了口茶,见苏韶一派大家公子风范,成长得越发耀眼,暗暗点头,“韶儿,坐到你母亲身边去吧。”
苏韶如释重负,依言不疾不徐地走过去,坐下。
苏玉莲似随口道:“你觉得那木灵寒如何?”
苏韶面上冷冷淡淡,“不失活泼的性子,过于率真了些。”
苏玉莲沉吟片刻,看了眼下方苏韶沉静的面颊,漫不经心地“嗯”了声,“韶儿,匆忙叫你前来,一是向你询问祭祖之事,还有更重要的两件事。”冷哼一声,对下首座位的苏含蓉道:“含蓉,你来说说自己惹得那笔风流帐!”
自古没有母亲向自己儿子报备房中人的道理,苏含蓉却似面有愧色,更有几分惧意,对苏韶老实交代:“韶儿,东苑那处现在住了母亲新纳的一位侍夫。他出身草莽,又怀着孩子,脾气怪异得很,你选个时候去见上一面,以后就不要过问了,再不要踏足东苑。”
苏玉莲“啪”得拍打几案,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大声叱道:“你还有脸说!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学人家年轻人养外室,若不是我无意发现,而那位恰巧有了身子,你还打算糊里糊涂地过下去不成!”
苏含蓉脑袋低垂,不敢相驳。
苏韶心里说不出的古怪,自他记事起,祖母与母亲的侍夫从来不缺,撇去美色的缘故,全因诺大一个苏府,祖母膝下只母亲一位子嗣,孙女辈不过他与一位庶弟苏秀,眼看着苏家即将断了香火。一时心下滋味莫名,对苏含蓉道:“母亲,择日不如撞日,回去后韶儿便去看望他。”
苏玉莲怒意未消,“韶儿,带上秀儿一起去。记住了,从此无事不得踏足东苑!”
苏韶言听计从,“是,韶儿记下了。”
苏玉莲微点头,与苏含蓉对视一眼,突然面色犹豫,“韶儿,你已过及笄之年,应当尽快定下亲事才是,我与你母亲商量着……”又欲言又止。
苏韶心头慌乱不止,以他往日所见所闻,更有苏玉莲不时向他灌输的朝堂之事,隐隐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苏玉莲见苏韶脸色发白,起身走过来,亲昵地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叹道:“当今皇上年过十五,只比你大了几个月,也是时候册立一位后君,以祖母的地位和你的才貌,你足以匹配这个高贵的身份。”
苏韶强忍泪水,扯出一丝微笑,仰头看着苏玉莲,鼓足勇气打断她,“可是朝野皆知今上懦弱无能,后宫里乌烟瘴气,韶儿不愿……不愿……”
苏玉莲默然,良久长叹道:“明日祖母安排你以侍卫的身份进宫,悄悄地去瞧一眼当今皇上,若你还是不愿意,祖母不会强求。”
“多谢祖母。”苏韶险些垂泪,忙抬手拭去,偏头看自己的母亲,见苏含蓉亦是一副庆幸模样,一时心头苦涩难言。
——我只愿嫁一位平凡的女子,两情相悦,为她诞下子嗣,安安静静地度过此生。
出了小楼,苏韶径自去庶弟苏秀的屋子。
夕阳未落。
庭院里,苏韶远远地见一少年趴卧在竹榻上,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浅黄的阳光洒落一身。
苏韶命秀青原地等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
苏秀听见脚步声,转首看去,看清来人,忙不迭掀开毯子下榻,呵呵笑道:“哥哥,你终于回来了?”只见他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容颜尚有几分稚嫩,却眉眼精致,一双眼睛如黝黑琉璃,笑起来露出两边的小酒窝,可惜脸色泛白,带着十足的病态。
苏韶张开双臂,搂过奔来的苏秀的柔弱的身子,略微责怪道:“我听说你前段时间又发病了,这才好些,怎么不好好地养着?倒在外头睡着?”环视周遭,见无人随侍,精致的眉毛一拧,“越来越没规矩了,一个个都跑得无影无踪。”
苏秀忙摇头,“哥哥,不怪他们,是弟弟不喜他们像木头桩子似地杵在旁边。”
“你呀……就是心太善。”苏韶无奈一笑,替苏秀前前后后地整理仪容,“哥哥带你去东苑见一人,再回来同祖母和母亲用晚饭。”
“……好。”
苏韶领着苏秀跨入东苑时,正是夕阳满天,尚未遣人通禀,却见一身形修长的男子背对着他们站在树下,一袭绛红色长袍衬得绸缎般长发愈加黑亮。
苏韶迟疑道:“你是……”
男子闻言转过身,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便这般毫无预兆地闯入苏韶兄弟俩的视野,倒教二人骤然看不清对方的容颜,依稀是二十芳华。
苏韶下意识地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依旧逃不开呼吸一窒。
——从来不知,有人能美貌如斯。似乎他全身每一处都透着蛊惑,而神色间的落寞与惶然足以教任何一个女子为他肝脑涂地,连同样身为男子的自己都移不开眼。
转念一想,忍不住质疑,对方会给苏府带来什么?福……亦祸?
男子看了眼苏韶,眸光不见波动,不咸不淡道:“……孙少爷。”看向躲在苏韶身后的苏秀,无意识地扶着腰朝前走上几步,闭了闭眼,略微颤声道:“你是……苏秀?苏家孙二少爷?”
苏秀大起胆子,自苏韶肩后探出脑袋,轻轻地“嗯”了声。
男子身形坚定如初,习惯性地轻抚一下有些显怀的小腹,努力扬起一抹友善的笑意,“……我是罗刹,你唤我暖儿哥哥就好。”
苏韶眉尖轻蹙。
苏秀一脸莫名,点点头。
罗刹有些无赖道:“秀儿,我身子沉重,能扶我进屋吗?”
苏秀看了眼苏韶,见苏韶不曾阻拦,清脆地答应:“嗯,暖儿哥哥。”
罗刹却猛地红了眼圈,忙偏过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