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好不容易等青衣人放下筷,夏侯梓桐忙不迭扒拉完碗中的饭,抬头间见到青衣人的真面目,只觉眼前一亮,赞美之余无端有些困惑。
——百岁之龄,少年之音,清丽之色……这些也就罢了,为何似曾相识?
青衣人二十出头的模样,玉面淡唇,雪肤青鬓,静静地坐在那里,竟比身后窗户外的白梅还要傲上几分,此刻正拿着帕子低眸擦嘴,察觉到对面毫不掩饰的探寻视线,抬眼望去,瞳孔猛地一缩,竟似被点了穴,一动不能动。
夏侯梓桐注意到青衣人明显的异样,迟疑道:“前辈,我们是否见过面?”
“何时?何地?”
“应该就是这两年,至于哪里……晚辈记不得了。”
“……我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青衣人瞬时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样子。
“那是晚辈记错了。”夏侯梓桐歉意地笑笑,斟酌着开口,“晚辈此行是……”
“我知道,妍宜都告诉我了。”青衣人打断她,起身往炕上一坐,抬手示意她坐到对面,悠悠地替二人斟茶。
夏侯梓桐坐立不安,“那不知前辈可有治疗的法子?”
“他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你比我更清楚。”
“是,可是晚辈……”
“当年妍宜因受惊过度得癔症。她二人情况不同,心性更有天壤之别,我治不好他的病。但你和他都年轻,将来会有属于你们的孩子,定有转机出现。”青衣人目光深而远,“能与心爱之人相守,已是一种福气,你要惜福。”
“……是。”夏侯梓桐也不知从何说起,心头沉甸甸的,端起茶杯浅饮,一时无话。
青衣人突然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夏侯梓桐眉头一跳,“什么?”
青衣人笑容显得有些苦涩,“自她伊始,那是刻在夏侯一族血脉里的诅咒。当年她的新婚正夫惨死在她的怀里,她二十多年后另娶,最后还是郁郁而终。此后皇家之人都无法与心爱之人相守终老,近百年来甚至连子嗣都变得极为艰难。”
联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夏侯梓桐止不住浑身发冷,白着脸道:“她是太祖皇帝吗?为什么会这样?”
青衣人嘲道:“为什么?坊间传闻是她当年杀伐太重,对前朝李氏赶尽杀绝,所以这诅咒是老天爷对她以及她的后人的惩罚。”抬头与夏侯梓桐平视,“你信吗?”
夏侯梓桐心慌道:“我……我不知道。”
青衣人嗤笑一声,“惩罚?若不是那李氏因妒恨对他动了杀心,他韶华之年死去,她又怎会变成那副摸样?她又怎会变成那副摸样……”语声渐哽,猝然中断。
夏侯梓桐听得心惊,“她后来怎么样?”
青衣人摇摇头,紧握住茶杯的手战栗不止,低头不语,好半晌又道:“多年后,李氏一族被追杀得一个不留,但不知为何她的身体迅速消瘦,最后只留下十六个字和孤儿寡父支撑这个建立不久的大姚国。”
“哪十六个字?”夏侯梓桐努力缓和加速的心跳。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青衣人饮茶的动作极为僵硬,“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她心中唯一的夫君。他是那样的少年,是她钟爱一生的少年。”
夏侯梓桐隐约想起一事,只听得青衣人续道:“但她是凤凰转世,五百年涅槃重生,一切都重新开始。”
青衣人轻笑着,仿佛自言自语,“重生后那诅咒不再,所以你的夫君们才会有惊无险,才能平安地为你诞下子嗣。她回来了……既然我能在这一世的及笄之年回想起这些事,我就知道,她也会回来的。”
夏侯梓桐似懂非懂,突地领悟过来,往后挪了挪位置,大骇,“前辈,我可不是太祖的转世,您是……您是……您别弄错了!”
青衣人深深地看着她,眼神是一种压抑过度后的狂热,“我没有弄错,是她回来了!”
夏侯梓桐毛骨悚然,大冬天生生地出了一身汗,大声道:“前辈,我知道您曾预言我来历不凡,但我不是太祖的转世,我只是我自己!”
“……你身子不好,忌情绪波动太大。”青衣人叹一声,眸光一点点地暗下来,神情变得落寞无边,“她是回来了,一模一样的容貌,怎么不是她?可是她又不是她,只是你——夏侯梓桐,多情而不专情。她曾说,她生生世世只爱他一人,当得起‘情深似海’四字,这样的你怎么会是她?”
夏侯梓桐心有余悸,抚着胸口,一时缓不过气,此时再瞧他的绝色容颜,只觉鬼气森然。
青衣人看穿她的想法,笑叹道:“你别怕,我是人。这容貌是因为我二十七岁时踏入武学臻境,八十二年未变。你原本也会如此……真是可惜了。”
夏侯梓桐对青春常驻不感任何兴趣,只想快快回宫与家人团聚,起身拱手道:“前辈还有何交代?若没有,天黑雪滑,晚辈要启程回家了。”
“有件事,我猜你会有兴趣听的。”青衣人笑得有些狡猾。
“什么?”
“水月宫。”
夏侯梓桐警惕道:“水月宫又如何?”
青衣人说得渴了,悠然自得地斟茶,再慢悠悠地浅尝一口,“水月宫自第一代宫主开始,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宫规:水月宫宫主毕生不得嫁人。触犯宫规的后果不得而知,若宫主偷偷地生下孩子,那怎样收场更难以预料。”
夏侯梓桐一颗心忽冷忽热,失力般坐倒,“难怪他要走……可是他从未提起过,连只字片语都没有。”
青衣人似乎又忆起什么,边笑边摇头,“那人原还保留着一点纯善,但后来性情大变……谁料到她驾崩之后不久,他也走火入魔而亡。从前好端端的一个少年,一点点毁在一个‘情’字上。”
夏侯梓桐恨极了,恨自己的无能,恨罗刹的自作主张,发泄似的语气恶劣:“那前辈呢?你之于夏侯青瑶算什么?她爱过你吗?”
“她不爱我。她怎么可能爱上我?”青衣人笑容萧索,轻摇头,“我是她的弟弟,一个可以时刻守在她身边的身份,亲身感受她的仇恨、她的思念、她的绝望……她只把我当弟弟。她毕生唯一的爱,就在成婚当日,死在她的怀里。”
夏侯梓桐发泄过后,理智重占上风,心有愧疚,不管青衣人是什么,他是唯一知道详细内幕的人,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要努力活下去,固执地问:“那第一代宫主性情如何?他会定下怎样的惩罚?”
“那人喜怒不定、杀人如麻,能劝阻他滥杀的唯有她。”青衣人似乎累了,揉揉太阳穴。
夏侯梓桐心惊肉跳,久未发作的头痛症来势汹汹,疼得眼前阵阵发黑,那不知何时出现的烛火明明灭灭,晃得她难受极了。
——那人总爱捉弄她,还那么自负、狂傲,明明是讨人厌的性子……偏偏又放不下他。
青衣人显然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不紧不慢道:“你先躺会,我去找妍宜,让她送你回宫。”
夏侯梓桐没精神应付他,满心满眼都是那抹绛红色的身影——然后身子一歪,彻底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