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卫铃兰起了个大早,梳洗打扮一番后,布置了一桌简单的早膳。卫老酒还在呼呼大睡,卫玠打院门外跑了进来。
卫铃兰见卫玠满头大汗,催促道:“厨房有热水,快去擦洗了好吃饭。”
“哪里这般讲究……”卫玠如今养成了晨跑的好习惯,身体确实比以往强健了许多。
“秋日里最易受寒,你身子才好了些日子,不可掉以轻心!”卫铃兰边布置着饭菜边叮嘱卫玠道。
卫玠也就是嘴上一说,他可是做梦都不想再过‘药罐子’的生活了。
因着珠市离旧院有不短的距离,卫铃兰随意对付了两口,便戴上面纱准备出门,临走时还不忘嘱咐卫玠道:“饭菜在桌上,爹的那份在灶里热着,你千万记得提醒他吃饭,别又空着肚子喝酒!”
“知道啦!”卫玠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我方才见到隔壁王老船了,他正好要去东水关,说是可以顺道搭你一程。”
“知道了,我这就去河埠头。”卫铃兰笑应了一声出了门。
卫玠擦洗完毕,披着一件翠色的直裰施施然的出来,见院门半掩,便上去关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位年近三十、作书生打扮的男子。
此时这男子正直勾勾的望着巷子某处。卫玠走到他身旁,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卫铃兰的身影恰好消失在小巷尽头。
“这位兄台,你这么色眯眯的盯着人家姐姐,是不是该征询一下人家弟弟的意见?”卫玠出言打趣道。
男子不以为意,摇头晃脑道:“‘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几日不见,铃兰妹子又美了几分。”
“脸裹得这么严实,你都看得出来?”卫玠斜眼看他。
“我看得是身段。”男子啧啧有声道,“纤纤一楚腰,胜柳三分娇。”
“嘿,你个色胚!”卫玠拿眼瞪他。
这色胚名唤郝俊,字文生。因有个秀才功名,大家都唤他“郝秀才”。
卫玠觉得郝秀才他爹妈的心愿是美好的,但是现实却无比的残酷。唤他郝俊吧,可他这相貌却与‘俊’字半点挨不着边;唤他郝文生吧,却实在没见他写出什么好文,唤了他这么多年秀才,到如今还是这么唤。
“子曰‘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郝秀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自己好·色,别老拿孔子说事。”卫玠啐他道,“俗语还云‘色字头上一把刀’!”
话说卫玠和郝秀才能相识还真是着落在这个‘色’字上。
当年,郝秀才不幸再次落第,心中郁闷难当,便以此为借口打算去妓·院里发散发散。这厢正温香软玉抱满怀好生惬意,那厢里甜言蜜语话情意讨要赏钱。郝秀才对美人那是大方的很,满口子答应了,却是左寻摸右寻摸竟掏不出半个铜子儿。惹得那美人瞬间变了脸,闹得郝秀才好不尴尬。
就在这时,卫玠恰巧路过,见是这个秀才,便拿出一荷包银钱为他解了围。
却原来,这傻秀才甫一进门便被那游手好闲的偷儿摸了钱财。这一幕刚好被卫玠看在眼里,他逮住那偷儿来了个见者有份。此时见这秀才窘迫,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没想到倒真结下了一份情谊。
“这次乡试发挥的如何?”
卫玠引着郝秀才进了门入了厅堂。
“毕竟考了这么多次了,本秀才的经验都够出一本书了。”郝秀才自矜道,“我这回可是规避了以往种种错漏,还特地琢磨了一番考官的偏好,说不得过些日子,秀才我就要成举人了!”
“哦,恭喜啊。”卫玠随口附和一句,便自顾自地吃起了早饭,还顺道问他,“一起吃?”
却惹来郝秀才好一阵感叹:“小宝啊,你就输在这出身上,若是普通人家子弟,以你的才学还有机灵劲儿,说不得能中个进士光宗耀祖,也不必整日介粗茶淡饭,哥哥我也能跟着你落点好!”
“这还用你说。”卫玠白了他一眼道,“你一大早的来找我,有事?”
“哎呀,差点忘了,我这是给你送钱来了!”郝秀才从袖袋中取出一信封放在桌上,道,“昨日我去了趟周家书铺,这是你这个月的红利。”
卫玠也不避讳,直接打开信封,只见里边是两张万源号的银票,一张十两,一张三两。
“比上月多了不少。”
“可不,老周说,你的书起初是无人问津,他还犯愁呢,没想到如今是越卖越好。”郝秀才道,“这月比上月多卖出了近百本,月利统共十二两八钱,老周给你凑了个整。”
“周掌柜大方。”卫玠微微一笑,取出三两的银票放在郝秀才桌前,道,“我也不能小气。你帮我忙活了这么久,这些心意你得收下。”
却说一年多前,卫玠兴致勃勃的将《射雕英雄传》写了出来,但写完了才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根本没法把书推销出去。
一则是他的年龄,当时他才满十三岁,谁能相信一个未及束发的少年可以写出近几十万字的小说?二则是他的身份——贱民,何其卑微也。生意场上的交道与两国之间的谈判是一样的,平起平坐那签下的就是互惠协议;若他强你弱,那等着你的就是不平等条约。
于是卫玠找到了郝秀才帮忙。郝秀才倒是爽快,一口便应下了。
不过,他能将这本书推销出去却也费了一番周折。他原是推荐给金陵城中几家大书坊,也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音。后来他又找到了几家稍小些的书坊书铺,但人家一听是个无名书生写得,不是甩脸子拒绝就是拼命压价。
正当郝秀才和卫玠相对发愁时,郝秀才遇到了一位多年不见的好友——唤作周用周季良。此人祖籍江西,也是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后来放弃了科考,决定自寻出路,便从家乡搬到了金陵,靠着父辈留下的积蓄开了一间小书铺,主要做批发零售,偶尔看到好的书稿,也会自己雇人刊刻。
周用起初是看在郝秀才面上答应帮忙,后来他自己看了卫玠所写的故事,顿时大感兴趣,竟亲自雇人刻板印刷。
卫玠曾交代郝秀才——他不卖书稿只收利钱。周用是个厚道人,他知道后很是爽气的答应了四六开的分润,毕竟他刻书雇人也要本钱。若是放在稍黑心一些的书铺里,什么三七开、二八开,甚至是一九开,那都是常见的。
郝秀才却将那三两银票推了回去,道:“写书的是你自己,卖书的是老周,我不过居中跑个腿,那值得这些。”
“若非你居中跑腿,我如今哪来得这些银子?”卫玠又将银票推过去道。
“若是往日里那些许散碎,我也就觍着脸收了,如今这许多,我就是脸厚似墙,也万万收不得!”郝秀才再次将银票推了回来。
若是各位看官觉得郝秀才矫情,那就是您太不了解行情。别看那‘暴发户’赵员外随便一掏就是五十两的大元宝,人家可是真有钱,后世所谓‘土豪’是也。若是普通百姓人家,二十两银子就能过上不错的一年,每月的用度不过一两七钱左右。故此,这三两银子,看起来数目算不得大,但对细民百姓而言,却也不算小数。
郝秀才家里其实也不宽裕。他父母去世后,留下了些许薄财。但对于只会读书不事生产,又要投入科举的郝秀才而言,不过是坐吃山空,早晚是个家徒四壁。如今他主要靠着他妻子在市面上设的茶食铺子赚些家用维持生活。
“小弟以后要麻烦哥哥的地方还不少,你若不收了这些,我以后还如何开口请求?”卫玠劝说道。
“这……这也太多了些……”郝秀才抹不下脸来。
“我好像记得,哥哥上回把嫂子让你去典当的簪子落在了哪位小娘那里,如今怕是要不回来了吧?”
“嘿,你提这茬干啥!”郝秀才老脸一红。
“还是收下吧!”卫玠道,“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嫂子想想。她一个女人为你忙里忙外的多不容易,便是连件像样的衣裳首饰也无,你这做丈夫的如何过意的去?”
经卫玠这么一提,郝秀才自觉愧对糟糠,想了想还是将银票收下了,“小宝,以后你但凡有个差遣,哥哥我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