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有心杀贼
腊月的紫禁城飘着鹅毛大雪，举头四望，天地渺渺，就连那明黄色的宫殿瓦顶都累积了厚厚的积雪，雕檐之下凝结出一串串冰清玉洁的冰坠儿，在夜间宫灯的照耀下泛着奇异的光彩。
因为春节将近，宫中守卫更加森严，不时可以看到一队队持戈带刀或背枪的御林军步伐整齐的巡逻而过，在雪地上留下一排排清晰整齐的脚印。
在西直门护军营当值的角门里，几个禁军统领围着一张小桌，蹲坐在长凳上，手中的筷子不断在冒着浓烈水雾的瓦锅中搅拌着，勾人食欲的肉香随着雾气弥漫在这间值班房中，将一切笼罩着迷蒙氤氲。
一个年轻的禁军统领独坐在靠近窗口的长凳上，呆呆的眺望着窗外飘洒的雪花，目光深处浮现着淡淡的忧伤。
小桌的瓦锅中是上不得席面的狗肉，白天的时候，不知哪里来的一只流浪狗窜到了西直门，被几个禁军当场射死，献给了上官。几个禁军统领当然敬谢不敏，放血剥皮洗净，放上几瓣姜葱，就在角门楼里直接炖了起来。
“来来，闻这味儿，铁定熟了，赶紧吃！”一个军官禁不住狗肉飘香，率先下筷子，夹起一块泛着油花的肉块就放进嘴里，因为太烫，吃的是龇牙咧嘴表情好不精彩。
“嘿嘿，你就多吃些吧，我听说了这狗肉有温补肾阳的作用，你这小子整天去八大胡同见你那相好的，怕早就被榨干了吧，真得多补补。”另一个军官打趣道。
“去你的，老子还用补么？这么一颗大吊，我那相好的可是都吃不住，连连求饶呢！昨天还在的面前哼一首小曲儿：牙刷儿，身材短，刚刚五、六寸，穿一领香喷喷绿背心，一根骨子儿生成的硬，短蓬松的一搭毛儿黑，光油油好一个下半身，专于那唇齿相交也，每日里擦一阵儿爽快的很。”
“好曲儿，好曲儿啊，哈哈........”军中很多这种荤段子，两人相视而笑，再次大快朵颐起来，想起还遗忘了一人，便招呼道：“胡大人，来尝尝这香肉吧，可是好吃的紧呢！”
“你们吃吧，这几天没有什么胃口。”坐在窗口的的年轻禁军统领摆了摆手，婉言拒绝。
另外两个军官轻轻叹了一口气，对于他们好友的事情，两人也是略知一二，胡大人将自家妹儿送入宫中，原本打算借助自家妹儿能够被宠信，进而复兴家族，没曾想，自家妹儿却以豆蔻年华枉死深宫，听说死状异常凄惨。
深宫多春秋，两人不敢多议，只好闷头吃起火锅，一时间，角门房里除了沸水扑腾的声音，沉静异常。
坐在窗口的年轻军官名为乌拉那拉氏·强西，汉姓胡，他的妹妹正是不日前死于储秀宫前杖刑的碧珠儿。
胡强西是镶黄旗人，他的祖辈曾经康熙爷的御前侍卫，父辈更是宿守乾清宫，近卫皇室，天子近人，家族一时荣耀无限，是八旗子弟中的翘楚。
咸丰十年时，八国洋人联军攻入紫禁城，咸丰帝携众臣到热河行猎，他的父亲就是当时的贴身侍卫，谁承想咸丰十一年时，咸丰帝病死避暑山庄行宫，两宫太后联手恭亲王扳倒了肃顺等大臣，他的父亲受到牵连而死。
而乌拉那拉氏这一脉原是天子近臣的镶黄旗人也从天际跌入深渊，本是宿卫皇室，现在沦落到西直门守城门，每天干的最多的就是巡逻和站在城墙上吹风。
于是，胡强西作为一家之主，便做主将亲妹妹当做秀女送入宫中，以期恢复乌拉那拉氏往日的荣光，天可怜见，不久前传信说妹妹受到了万岁爷的宠爱。
胡强西听闻后，心情大好，连带着巡逻时都擦亮了腰间佩刀，走路挺直腰杆，整个人容光焕发。
然而，世事无常，几天前他听到噩耗，自己亲妹妹惨死宫中，听说和老佛爷有关系，他一个小小的城门尉哪里敢打听太多，只能忍着心痛和泪水，默默将碧珠儿的尸身收敛。
可是，碧珠儿死前的惨况，至今历历在目，让胡强西寝食难安，每当夜色降临，万籁俱寂之时，碧珠儿的音容笑貌犹若在眼前，拨动着他的心弦。
“咚咚......”就在此时，角门楼小房响起了敲门声，几个正在奋力消灭狗肉的禁军统领神色一慌，毕竟在宫中私起炉火，一旦不慎走水，就是砍头的大罪。
“胡大人，宫里有贵人找您！”传来的是他们安排放风禁军的声音，几个禁军统领暗暗松了一口气，转头喊道：“大人，宫中有人找。”
直叫了几声，才把胡强西从怅然的忧愁中拉回来。
“啊....我这就去！”胡强西戴好盔帽，又把佩刀系在腰间，这才走出角门。
“大人，宫里来的公公在那里等候。”放风的禁军指了指一处宫殿火把光亮找不到的阴暗地方，说道。
胡强西满腹疑惑，碧珠儿没死之前，倒是经常会托人送些东西给他，可是此时他宫中没有半个熟人，谁会夜寂人稀的时候来密会自己？
觉察着其中必有不简单的胡强西打起十二分精神，走过拐角，果然看到一个年轻的公公在雪地里冷的直跺脚，不时呵气搓手，显然冻得不轻。
那个小太监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短靴，穿着蓝灰色的绸缎服，前档刺着鹌鹑飞禽，是宫中的八品小太监。
宫中贵人多，保不齐这个小太监是从哪个宫里出来的，胡强西不敢大意，上前恭敬道：“小公公从哪个宫里来，找强西何事？”
“奴才曹海波拜见城门尉将军大人。”来人只是禁军中的城门尉，与副都统相等，但这人却是万岁爷重掌大权的重要人物之一，曹海波不敢怠慢，客气的回应道。
胡强西见曹海波客气，也有些受宠若惊，他们这些禁军可比不上有主人撑腰的太监们，即便他们手握重兵，品级又高，仍不敢轻易招惹这些宦官。
“奴才是从养心殿而来。”曹海波四处张望，见无人后便小声道。
“啊....万岁爷......”这下胡强西不仅仅是受宠若惊，赶紧郑重行了一礼，道：“万岁爷可有什么吩咐？”
曹海波摇了摇头，轻声道：“这是碧珠儿姑娘生前最喜欢的自鸣钟，万岁爷特地让奴才带出宫中，务必让将军大人收好，若能常伴碧珠儿身侧，那是最好不过。”说着从怀里掏出当初碧珠儿在陈冲面前把玩过的自鸣钟。
自鸣钟在民间可是贵重玩意儿，王公贵族家中也不多见，见当今陛下如此珍重已然死去的妹妹，心中一阵感动，双手接过自鸣钟，双膝跪地，叩首道：“卑职叩谢皇恩。”
“将军快起，这是陛下传于奴才的私事，不消如此大礼，不然可就折煞奴才。”曹海波赶紧双手用力，托起胡强西。
“多谢陛下！”睹物思人，见这是妹妹生前爱物，胡强西眼中片刻间已经盈满泪花。
曹海波拱手拜了一揖，说道：“万岁爷说没能护住碧珠儿姑娘，心中愧疚自责不已，特命奴才让将军节哀，将军日后若有什么事情可托奴才转告一声，万岁爷定当放在心上。”
“这......”这下胡强西有些不知所措，即便碧珠儿当真受到宠幸，也不过是从秀女成为“官女子”，是可以配万岁爷过夜的宫女。
他没奢想过自己妹妹会成为贵妃或者皇贵妃这类的人物，只要成为妃、嫔他就知足，可即便从“官女子”到“贵人”，中间仍差着“答应”、“常在”、“贵人”三个等级。
**等级分明，就算万岁爷宠爱异常，也不可能一步登天，规矩多着呢。
胡强西不知道自己妹子碧珠儿有没有和当今万岁爷行那周公之好，但仅凭这份情谊，他就感动的无以复加。
“谢万岁爷隆恩，卑职没有过多要求，只求能为万岁爷效死，足矣。”胡强西单膝跪地，右拳握心，铠甲相碰，叮咚作响。
曹海波嘴角浮现一抹微笑，他知道，人心已可用。
“唉，碧珠儿姑娘与奴才，也算是有旧交。当时酷刑伊始，万岁爷就已赶到储秀宫前，当众苦苦哀求，却受到了老佛爷的严词呵斥。万岁爷无奈之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碧珠儿姑娘被杖毙宫前，垂泪不止。”曹海波擦了擦泛红的眼角，这些都是实话，也不怕胡强西去打听。
再度听说妹妹死前惨状，胡强西心有戚戚，眼圈再次泛红。
“万岁爷业已尽力，请公公劝下万岁爷，身子骨要紧呐。”胡强西忍着泪水，起身道。
“这些话将军大人你听听就可以，奴才也就是一说，千万别到处张扬。”曹海波叮嘱一声后，缓缓道：“万岁爷回宫之后，常常对着自鸣钟这旧物自言自语，说他有愧碧珠儿，作为当今圣上，居然连一个宫女都救不了，奈何‘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胡强西心神一凛，这万岁爷口中的“贼”，虽未明说，必定是暗指当今老佛爷。
咸丰十一年间，老佛爷联合东宫慈爱皇后扳倒肃顺等顾命八大臣，扶持自己的儿子同治帝继位，从此开始垂帘听政。
同治帝英年早逝，其中也不是没有时时受到老佛爷干涉朝政，将他当做傀儡对待，从而自暴自弃，荒淫无度的原因，更有传言同治帝之死和老佛爷有着说不清的关系。
“难道万岁爷有了争权的心思？”胡强西暗暗心惊，却没有直言出来。久在宫中，他十分清楚什么是祸从口出。
曹海波将胡强西的一举一动，所有的神情全部看在眼中，见收到了自己预料中的结果，曹海波一拱手，说道：“将军大人，奴才出宫有些久了。”
有些事情，只要撒下一颗种子，它就会慢慢发芽。
“啊，哦，好，小曹公公慢走！”胡强西一直将曹海波送到宫门口，才慢慢回返，不过，此时胡强西的心中却跌宕难平，“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胡强西一直回味着这句话，渐渐的，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在这雪夜之中，灿若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