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栖鸟不飞,行人绝迹,再加上一个“绝”和一个“灭”字,极端的寂静、绝对的沉默,这种玲珑的意象,精妙的画面感,到得后面孤舟之中垂纶而钓的蓑翁,就如同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特写,一直到结尾才以“寒江雪”三字,正面破题,一种豁然之感觉油然生出。
周泰目光怔怔望着那纸页间的诗句,浑身上下包裹在某种巨大错愕之中,完全反应不过来。他已经看准了方勉和曾知味没有才华,这个不可能出错,因此完全不曾想过,他们二人写出好诗的可能,从后往前看这件事的时候,他自一开始就错了。先前所说的话,所有咄咄逼人的举动,完全像是一场丑态百出的滑稽表演。随后听到方勉在一旁对红儿说了句:“红儿姑娘,这首诗还可以吧?”他的嘴角狠狠的抽搐了一下。
外间的喧哗声之中,聚会的厅堂安静了下来。这样的冬夜,当这首诗出来的时候,很多人的心情已经无法淡定了。厅堂里众人或是沉默,或是小声地复读这这首诗。
“江雪啊……”
季良才喃喃地念着诗题,随后闭上眼睛,在心中叹了口气。这天晚上的简单算计,他从容地配合着周泰,将方勉某个预期的情境当中。而在这之前,是没料到会有这样一首诗出现的。事实上,一首诗写出来,让人不好说话的情况终究不多见。这首诗到底如何,从众人此时的态度之上也就能看出来。周泰那边尬尴着不知如何自处的同时,他这边的心情也不好过。
先前对曾知味还未放在心上的众人,此时终于开始同这个外表木讷的书生说话了:“深藏不露啊……曾兄!”语气当中再无轻视。至于方勉,他只是将诗写出来——虽然那手字也很不错——此时被众人暂时冷落在一边。曾知味只是尴尬的笑了笑,方勉却不曾忘记原本的目的,目光望着周泰:“周兄,曾兄这首诗,算是写出来了……先前的约定,不知道还算不算数?”
“这……”周泰完全是从一开始就被算计了,并且是他亲自挖了一个坑,被方勉推了进去,此时微微吞了吞嗓子,目光又看了看那纸页间的诗句,到得最后,也只好说道:“些许银钱,周家还拿得出来……呵。”
“也就是说,曾兄欠你的赔偿可以免了?”
虽然众人此时的焦点还是在那首诗上,但周泰却依旧觉得所有的目光都带着嘲笑向他看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不可能是曾知味写的,也不可能是方勉,这一定是事先准备好的,他有太多的理由来质疑这一点。但事实上这时候若是去指责,其实是没什么意思的。到头来,虽然极为不情愿,但还是咬了咬牙:“嗯。”
方勉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到得这一步,他的目的便已经达成了一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和众人一道围绕那首诗饶有兴致的讨论着,甚至还用几分钦佩的目光看着曾知味:“曾兄你真有才啊~~~”
很难讲听了这话的曾知味是什么心情。
周泰被人打了脸,再呆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随后又坐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告辞。那边红儿倒是问了他一句,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方勉同已经笑了很久的张雨慕使了个眼色,随后他也站起来,准备跟着出去。众人极力挽留——当然主要是对曾知味说的——最后还是放了人离开,只是表示下次诗会的时候曾知味一定要过来云云。
季良才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目光闪烁不定,等到身边有人将先前的诗稿递过来,让他点评两句,他才回过神来,简单的说了自己的看法。过得片刻,骆宾王似笑非笑地问道:“于卿,成之说此诗是曾兄所写……你怎么看?”
季良才闻言,沉默了一阵,然后看了看手中的诗稿,表情复杂难言地摇了摇头:“难讲啊……”
……
“刀和棍在哪里了,刚才不应该藏起来的啊……打落水狗一定要快……呃,他往哪个方向过去了?”
出了春风楼,对于方勉来说,什么风雅啊,写诗啊……就完全被他抛在了脑后。顺手帮曾知味解决一下麻烦,更多的还在于自己原本的打算。周泰匆忙离开,若是此时赶上去,应该还是来得及的。
先前说过,琴楼当中除了最热闹的几个场合之外,剩余的一些地方,其实还是比较冷清的。周泰方才离开之时甚至和几个好友都未说几句话,这时从回廊之下走过去,见着瓦砾之间还未及化去的残雪。面色上的几分憋屈和气闷,到得此时才毫无掩饰地爆发了出来。
这事不会这么算了……定然是不知何处买来的诗,自己还有翻盘的可能。回头就找人宣扬出去,将方勉二人抄诗的罪名作实了,然后又觉得这样还不够解恨。上个月打了他一顿……看来还远远不够啊,好在今夜还有时间,自己再做一次,小心一点,应该不会出太大问题。
方勉……
周泰的目光朝远处的灯火通明的春风楼看了看,眼神当中已经多了几分阴翳。路过一根回廊下的立柱,觉得几分碍眼,狠狠地朝上面踢了一脚,随后猛得一愣,面色微微发白……慢慢地蹲下来摸着小腿,口中发出轻微的呻、吟。
“嘶……好痛啊~~~”
这一脚踢得用力,痛得几乎要流下眼泪,扭曲着表情过得一阵,声音才像是从牙齿中挤出来一般:“方勉,你给我等着……”
他的话语刚落下,身后有人轻笑了一句:“在下已经等了很久了。”
周泰闻言,微微愣了愣,转过头便看到方勉在一旁,脸上带着几分好奇,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是跑着过来的,胸膛起伏之间,能够看到鼻子下方两条明显的白气。而随后,曾知味和那个陌生的书生的身影也在视线里出现了。
“周兄,你走得不够快啊……”
那声音说着,朝他靠了一步,灯笼的火光从后方照耀过来,一大片阴影降临在了他的头顶上方。然后,那影子举起右手……
“方、方兄……”周泰表情微微僵硬着,声音说到一半,注意到他手中的物事,陡然变得惊恐了起来:“这是何意?姓方的,你要做什么?”
方勉咧了咧嘴:“一个月之前的事,虽说对错难讲……但你打了我,我是个记仇的人。今天过来见你一面,了结此事,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姓方的,你敢……啊~~~”
方勉顺手一棍敲在周泰的头上,顺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那木棍擦着空气,发出“呜”的声响:“你看我敢不敢……哦,对了,你身上若是带了银钱,可以拿来抵一下。”
“银钱……银钱有的。”周泰面带惊恐和慌乱,完全想不打,方勉居然真的敢动手,随后吞了吞嗓子:“但在下、在下如何信你?”
方勉叹了口气:“你赌一下吧。”
“你……不怕在下告官?”
方勉闻言看着身边的曾知味笑了笑:“呵……先前说你非礼曾知娴,你们说要讲证据。我打你,你若想告官,也要有证据啊。没有证据你敢诬陷方家的人……”声音说道这里,陡然凌厉了起来:“找死么?”
随后有人将他踹进一旁的雪地当中,书生手中的木棍照着他的脑袋狠狠的抽了过来。痛楚从脑袋开始,然后的后背,随后蔓延得到处都是。他只是抱着头,口中凄厉地喊着试图引起注意。这个时候的样子,应当是极为狼狈的了。
恍惚间听那边书生的声音:“居然还敢喊……刀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