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一段日子,方勉还是每日去书院读书,晚上大家照旧一同坐下吃饭。对于家中的情况,已经完全熟悉了。谁谁谁是几房的,不至于再像开始的时候一般搞错。长辈们大抵对他比较客气,偶尔也会态度和蔼地同他说两句话,都是懂人情世故的,不至于为难他。但在一些名义上的兄弟姐妹那里,即便也没有谁存心要给他难堪,不过偶尔一个话题说出来,他因为不太熟悉,通常插不上话,双方就很难有共同的语言。方茹忆若是在场,则会小声的提醒方勉几句,看的出来,她是想他尽快融入到这个家庭当中的。
一日晚膳之时,他趁机问方茹忆先前准备联姻的张家女子是不是叫张雨慕。素来不关心此事的方勉突然问起来,女子有些措手不及。表情尴尬了一阵,随后还是点了点头。许是担心他乱想,末了安慰了一句:“三郎莫心急,会有更好的。”方勉则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张雨慕的到来,只是在江都书院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并且这种骚动当中,更多的还是一种好奇。这事若是放在以后的几个朝代,恐怕很难出现。此时民间风气相对开放,儒学的影响力固然很大,但还远未发展到后世理学的程度,因此对于女子,终究多了几分宽容。
虽说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江都书院读书,但这几天,对方所表现出来的,也确实是好好学生的模样。每日早早地过来,将桌子、椅子擦干净,方勉基本上每日迟到,待他到得丙学的时候,女子已经端坐在那里,开始读了一阵子的书了。
张雨慕这个女人长得委实好看,有着古代的女子的婉约风韵。倾国很难讲,但若说倾城的话,则基本没问题。并没有娇生惯养的富家千金通常会有的臭脾气,作为同窗相处起来,是相当不错的。
书院里多了一个漂亮女人,起初总有些自诩才华**的学子打着探讨学问、诗文之类的借口,想要搭讪的,但恐怕也是不想横生枝节,她对人总是保持的一点距离。而在考虑了她的身份之后,大部分人试探几次,也就没意思了。但也有不死心的,转而从方勉这边入手,旁敲契机地想要了解些东西,或者是羡慕、嫉妒、惋惜,恨不能代替他的位置,这些天他倒是因此进入到很多人的视线当中。
平心而论,方勉未尝没有几分乱七八糟的想法,开始的时候,他同对方介绍自己:“在下方勉。”
“嗯。”
女子随意地翻着书,淡淡地点点头。
“我的意思是……我叫方勉。”
张雨慕闻言,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已经知道了啊,为什么要说两遍?
对方的态度摆出来,方勉也就明白了,对于之前的亲事,她或许并不清楚。而所谓梁山伯与祝英台,大抵只是存在于故事当中,此时生活毕竟还是生活,她也不过是来读读书。更多的东西……其实并没有了。
几日下来,双方的交流并不多。有一次张雨慕问方勉“民贵君轻”出自何处,他随口答了一句“孟子吧”,倒头又睡了过去,依稀听见女子还嘟囔着“孟子么?还以为是论语……”。另外一次,则是向他借毛笔。
下午的射术和剑术课上,张雨慕有时候会在学堂,若是天气好则会去外面走走。宽松的书院服,遮不住她窈窕的身段。有时抱着膝盖坐在石阶上,偏着脑袋看着一众书生才子们射箭的场景,一头好看的青丝自一侧垂下;有时则静静地拿了本书在那一页页翻看着。也是因此,每到天气好的时候,这些原本不被重视的副课上,倒是多出了不少过来学习的学生了。不由有些好笑。
日光常常从偏西的地方照过来,已经准备走向成熟的女子,一身书卷气息,青涩中带着几许朦胧的美感,那是属于青春的某种特质。方勉对此并不陌生,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当中,阁楼、庭院,草木、山石,这是也属于古代的青葱岁月。
偶尔也会发生点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事。江都书院上上下下有二十余位先生,师资力量算得上雄厚,而每日教课的先生则不固定。这一日上课,是一位叫方鸿渐的老先生讲经义。不知道怎得说到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题上,语气有些叹息:“你们有些人啊……”
学堂当中只有张雨慕是女子,方鸿渐此时说得隐晦,但显是有着些许针对的。她在江都书院学习的事情,很多先生都已知道,有对此无所谓的,觉得女孩子读点书是好事,有教无类。但也有人觉得有失体统,这就属于比较古板的卫道士了,从历史的发展来看,以后搞出“理学”的往往便是这类人。
虽然很多时候她给人几分距离感,但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实在是年轻得过分。被当着众人的面指责,不少学生明里、暗里朝她望着,面子上终究有着几分尴尬。
自己过来这边读书……一众男子当中,考虑到影响,已经尽量的注意了,不想还是恶了先生啊……
她心中隐隐有些无奈地叹一口气。
方鸿渐未必真的要给人难堪,简单讲了两句之后,也察觉到不妥,正要转回到先前的经义内容上。但也就在这时,学堂当中小小的声音传过来。
“啧……”
老先生愣了愣,目光循着声音的来源,落在方勉的脸上,随后微微地皱了皱眉头。他对这个经常上课睡觉的学生有些印象,总有些家世显赫的富家子弟,花了钱来这边,却不读书的。书院的先生们,敬重学问,同时也以这样的准则要求学生。他们并不是很需要被人当做偶像来崇拜。至于崇拜当然也有,但那仅仅是在才华方面,比如某个人写了首好诗或者好文,人们崇拜他,这是可以的。但是涉及到学问,更多的还是需要一种敬畏的态度。不必崇拜,另外的一面,不能轻薄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尊师重教在如今的年月,并非只是停留在嘴边的口号,而作为先生的大儒们,在学堂之中有着绝对的权威。一言一行虽不至于拔到金科玉律的高度,但学生即便有不同意的,也只能是私下里交流一下,不敢直接反对出来。更何况……是这样一种轻蔑的态度。
方鸿渐面无表情地合上书籍,目光朝他看过来。
学堂安静,张雨慕微微有些吃惊的表情当中,所有人的目光集中过来的时候,方勉脸上升起一阵恰到好处的错愕,就仿佛做了坏事,突然间被抓住时的表情。
一些人直接笑了出来。
“你有何要说的?”
这话就有着几分严厉的意味,但也未尝没有真的要听他解释的意思。
方勉想了想,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此处‘无’字当做是‘本有而无之’解,也就是‘本来有才,但心里却自视若无’的意思。”
方鸿渐在前方,脸上原本有几分愠怒的神色渐渐淡了下来。
“就如同‘无物’不是世上真的没有万物,而是在万物的围绕中,内心不起一点挂碍;‘无我’不是真的没有我,而是对于我的一切得失无挂于心。因此‘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语分明是在褒扬女子德行高尚。”
方勉本身的想法很简单,他一个现代人,思维方式的某方面同眼下总有些疏离。后世讲女权主义、女性解放,若说一个女人一定做不成什么事情,那纯属无稽之谈。当然,还有一层原因,这老先生讲课挺没意思的,还不让他睡觉。
方鸿渐听他说完,眯了眯眼睛,看了他一眼:“你叫何名字?”
“学生方勉。”
方鸿渐闻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把书翻到下一页……”继续讲起经义。
……
这日午后,方勉被山长朱潍松喊到了阁楼当中。这边属于朱潍松的一间休息室,方勉从窗口看过,但进来还属第一次,颇有几分学生时代被老师请喝茶的感觉。正这般想着,那边朱潍松果然递过一杯茶。
“寿州黄芽……嗯,听说你今日的得罪了方先生。”
朱潍松也端了一杯,喝了一口之后,这般问了一句。对于这个书院,他是有着绝对的掌控力的,一点风吹草动,瞒不过他。但他此时平淡的语气,方勉这里倒是察觉不到他对此事是怎样的态度。
方勉将茶接过来捧在手中,到并不拘谨,想了想,随后说道:“学生只是有些见解同先生相左。或许有些鲁莽,但学生是一心向学,还望先生见谅。”
朱潍松看了看他,微微皱了皱眉头:“方先生是有学问的人,就算你有何不满,事后可以说……当着众人的面,有些欠妥。”
“是,学生知错。”
“老夫同你父亲礼常兄自少年结识,到得如今已近三十年了。他如今可是平步青云,炙手可热了……”
安静的屋内,过了一阵,朱潍松说起的,反倒是其他的事情。他口中的父亲自然是指的方承仁。
“礼常兄自幼聪敏,为人勤恳,老夫素来佩服。方勉,呵,勉……你这名字,大抵也是乃父期盼,如今既已入了方家,切不可坠了家门荣耀。”
一阵闲谈,对方所表现出来的,也完全是长辈的态度。这让原本以为是过来挨训的方勉微微有些讶异。末了,朱潍松挥挥手:“找个时间,同方先生认个错,态度陈恳一点……”
方勉点点头,躬身告退,走到阁楼转角的地方,目光看见朱潍用正在整理着桌前的诗画的情景。
夕阳染红的天气,也将整个的书院浸润在一片红霞当中。他从朱潍松那里出来之时,书院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一路回到学堂收拾书本,准备回家。到得门口的时候,远远的一道身影,俏生生地站在那里
“那个……”
这般等一个男子大概还是第一次,张雨慕张了张嘴,望了一眼朱潍松那边的阁楼,说出了二人之间的第三句话:“没什么事吧?”
方勉笑着摇了摇头,那边似乎还有些不信。
“真没事?”
“莫非兄台盼着在下被赶出书院么?”
“呃……”他这样的态度之后,张雨慕才放下心来,随后抿了抿嘴:“瞎说。”
二人随后一同朝外走去,张雨慕在他身边稍稍解释了几句:“其实方先生恐怕也是有心事,据说他儿子因为一个女人正闹得不可开交,有些棘手……倒并非是针对我的。”
“知道了,回头我去道歉。人家毕竟也不容易……”
“理当如此。嗯……”女子迟疑了一阵,随后轻声说道:“多谢。”
到得书院门口,张雨慕过去那边的轿子,而他则是徒步回家。江都书院因为富贵子弟众多,因此每日门口的地方都有属于各家的轿子。少爷们在里面上课,轿夫们在外头候着。见到这一幕,方勉常常会想起后世学校门口家长们的轿车。觉得有趣。
那边张雨慕在掀开帘子,转过身朝方勉挥了挥手,转身钻进了轿子当中。方勉则笑着点点头。二人分道扬镳。
夕阳浸润着的城市,离方勉远去的轿子,帘子被人掀开一角,一道目光盯着书生远去的背影看了半晌,帘子重新放了下来。
……
起初方茹忆也曾提起过给方勉配顶轿子,但被他拒绝了。每日放课后的这段时光,他一路回家,见见这个年代的建筑,这个年代的风土人情,偶尔买点小零食之类的,还是蛮享受的。若是时间掐得准一点,到家便可以直接吃晚饭了。
另一边,张雨慕回到家中,轿子放下来,远远地一袭白色锦裙的女子正在朝这边望着。
“雨慕,你回来了。”
“啊,苏苏表姐。”她走过去,拉起那名叫苏苏的女子的手,笑着说话。
苏苏看起来比她大两岁,也是漂亮的女子,这时候在小径上走了一阵:“雨慕,你准备这样子,到什么时候呢?”
张雨慕闻言,笑容僵了僵,随后淡淡地说道:“我……不知道啊。”
“你已十六岁了,早晚是要嫁人的……姐姐知你心思,不愿意他人安排。先前方公子,家里面原本是要答应的,但你既然不愿意的,还是听你的。如今沈公子,人家有才华,有家室,模样也俊俏……去书院,能逃避一阵,但……你总是要选一个的吧?”
张雨慕闻言,稍稍沉默了一阵,随后挥挥手:“什么方公子啊,沈公子啊……人家都不认识。苏苏表姐……不要说这个了。”双手扯着苏苏的衣袖不断晃动。
苏苏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又往前走了一阵才问道:“去书院有没有人欺负你?一个女孩子家,在那些男人中间……没有人保护,受了委屈你要和姐姐说。”
“不用保护的……”
张雨慕笑着说道,恍惚间突然一个人影自脑海中掠过去。仔细想想,那个叫方勉的书生,明明已经同窗几日了,她的印象竟还有些模糊,当然这的想法瞬间便被抛在脑后了。转头说起了其他的话题。
“今日先生说到论语……”
声音渐渐远了,夜幕从西边铺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