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忽又回来了。
李家辉瞪菪走同来的女买主,不高兴地问道:“怎幺?账算错了么?”
“哦,不,不是……”对方这样回答,两眼却兴奋地盯着杨小义的后脑勺。半响才试探着喊道:“杨小义,小义!你是杨小义吧?不是?我弄错了么,怎么?小义, 你不认得我了?不记得你读初中时,教过你的李老师了?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原先你成绩很好的,高中早毕业了,为什么不考大学去?没有考上么?哎,小义,你为什么不理我了,你……”
李家辉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聪明的姑娘对这位小义从前的老师说。
“同志,你真是,眼睛不好,认错了人,还在一个劲罗嗦……快赶场去吧!”
“怎么?她不是杨小义?”
“不是,她是我姐姐。你快走吧!”
在闹哄哄的市声里,谁也没有注意这个小小的插曲。过了好一阵,当杨小义回过身来的时候,只见自己篮子里的黄瓜、豆角已经剩得不多了,篮子边上,-块小石头压着一叠大大小小的纸币。
“全卖的一 角五!嘻嘻 一李家辉高兴地向小义报告,口黄瓜卖的一角二!本来可以熬一熬价钱,可你这黄瓜摘晚了两天,老了……
小义苍白的脸,顿时又红了。
“我看你是头一回上街卖菜。是吧?没关系,多几回就习惯了……我没有读啥书,爸妈死了,我就不想上学了。我哥哥也是高中毕业生,那一年回家种田,挑了粪桶上街都不好意思。可是,如今做生意,当铲铲,什么都会,都不害羞了。嘻嘻……”
杨小义并没有注意听。她说:“多谢你,我想回去了。这剩下的二点菜送给你吧。
“送我?那怎么行。你真要回去,也可以,就称给我,照刚才卖的价。
“不……”
“杨姐,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做生意从来不亏人家。我哥哥有时有点那个……,哦,就这样吧,称一称,怎么?为什么急着回去?我还真想请你到我们家去喝杯开水呢!”
“不了,我爸在医院里躺着,我妈还等我回去呢。”
“哦,住医院要很多钱的。”
快出来了。我爸得了病,地里的菜也耽误了,黄瓜,有的都烂了。”
哦,真可惜!
有啥办法!我又不会种菜。
学嘛!我都会种。
不想学。那有啥好学的,一个女子家……我想做点别的更好。”
“做什么呢? 参加公社建筑队?砖瓦厂?预制厂?那些都是气力活路,你这身体不一定吃得消。再说没人缘还进不太呢!”
“我才不惜那个去 参加呢!”
“那你到底 想做什么?做生意吧……看样子,你不行,也不愿意, 怕丢面子,是吧?刚才,那个老师叫你名字,你都害爬得那副儿 样儿。其实,菜种出来就是要卖出去,丢了什么面子嘛!唉,你是读书人,跟我不一样。”
“人人都有个小小的希望,难道你没有?”我?希望?哈哈哈……怎么没有呢!我希望政策不变,允许农民自己种田,自己做生意。
“就这个?” 当然还希望田里收成好,做生意有赚!
“对。不过各人希望的不同。”
“你希望什么呢?”
“我想做个教师,小学教师。”
“民办教师?天啦……那一个月才挣几个钱呀?我们工厂有个民办教师,十多年了,才挣三十多。打死我也不干。不过我也干不了,嘻嘻……”
“只要是希望做的事,就不在乎挣钱多少。”
“这话对。好象哪个电影里说过。”
难道不是这样子吗?
李家辉一下子 回答不上了。她注意到,此刻小义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光彩,完全不是初见时的那种惶惶的、胆怯的样予了。
好在,这时候,闷热的气流被一股劲风驱赶过去,密密麻麻的雨点劈头盖脑地落下来。菜市坝的人们开始奔跑,急忙离开这没遮没盖的地方,各自去占领那些商店里、饭馆里的空隙,连屋檐下也挤得 满满的了。大雨如注。李家辉和小义自然也停止了谈话,忙着收拾菜篮。小义被李家辉拉回家去。而衣服已被打湿了。
“哥,你等会儿进来!一李家辉把李晨亮挡在门外。砰的一声关好大门,张罗着和小义换衣服。
李晨亮挤在屋檐底下,脱了衣服拧着水,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小义身穿李家辉的衣服,离开石马场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雨早巳停了,路也干了。而一番风雨之后,平原显得更加美丽,绿得更加可爱了。那些骑着单车从城里归来的年轻人,把车铃儿拨Ⅱ向,从杨小义身旁“飞’’过去,一个个全象参加国际比赛似的。
小义对于今天石马场之行结识了李家辉,她是满意的。虽然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上的收获。李家辉确实是个好姑娘,又热情有大方的。真诚直率的叫人放心,叫人感到她是透明的,这也许。她对生活的要求太少了吧?但,正因为要求不多,她才生活得那样快活。那样满足哩……小义这样想着的时候,不由得是另一种情绪义涌上心来。
这是关于自己的。
她不是很习惯,也不满意于自己目前的生活。
她在城里舅舅家里住了四年。高中是在城里念完的,第一次高考落榜了,复习了一年,鼓足了劲参加第二次,依然是名落孙山。上大学是没有希望了,留在城里,也不过帮舅妈带娃娃,做个小保姆。农村户口,工作是没有希望的,反遭城里那些市民看不起。她就回到家来了。可是,回来后,却再也过不惯农京的日子。她不愿这样在田野上、在锅灶旁过一辈子。
母亲娇惯她,也不叫 她下田干活路或上街做买卖。今天卖菜还是头一回呢,父亲住医院割阑尾,地里的菜都烂了,母亲为了付医院的药费,不能不叫小义上街卖菜了。这地方的人,卖菜,木来不必跑到八里外的石马场去,近处就有一个汪家镇。可小义怕在近处卖菜被小时的同学老师看见,就独自到石马场去了……上学读书,得到了知识,本来是好事,可偏偏染上了虚荣。虚荣心是一种病,这种病本不应该由一个农村姑娘来害的。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
小义想着。自己要能象李家辉那样对待生活。多好呵!要真象李家辉的话。这两只空空的菜篮子放在肩上就不会这样的沉皿了。
回到家,小义把菜篮重重地丢在院子照。母亲所见声音,忙从屋里迎了出来。家里等着用钱,而小义却到这时才回来,作母亲的本想责备几句,然而看见女儿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只好把要说的话忍了回去,赔着笑脸,说道: “在哪儿吃的午饭?饿了吧?……你穿的哪个的衣裳呵?这个料子还好看哩……”
小、父进屋,把卖菜的钱掏出来,什么也没有说。在她这个年龄,母亲的关怀,固然重要,然而已经不够了,她需要得更多些,比如说理解。
母亲说:“丽梅来找你两趟了,刚才还来呢,他说,去镇上找你了,所有的老师同学家都去问过,没见你的影子。”
“妈!你真是!又是你叫他去找的吧?
“不,我没叫他去呀!唉那真是个好心肠!如今的男娃娃难得有那样心肠好的了。”
“妈,你说这些干啥嘛!”
“好啦,我不说……可人不能没点良心呵。人宗还不都是为你,脚杆才落下一个老残疾。唉……虽说那时小时候的事,人家至今也没说什么,我这心里却总觉着欠着人家……”
又提到这个叫人烦恼的话题了,小义返身跑出门去。他不愿意听母亲这种唠叨。
小义跑到小河边,坐在青青的草地上,这儿是她经常来的地方。从城里搬回乡下这大半年来。他就爱这么独自坐在小河边上,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入迷地读一本什么书,有时什么书也不看;就那么望着小河,望着小河对岸的田野 工厂、小学校,望着小学校那些年轻的女教师,手里抱着一叠水果本在学校那小小的操场边走过去……
至于那个名叫丽梅的,她和他早已没有关系了。她心 里这样肯定地对自己说。那些青梅竹马的事,固然叫人留恋,然而现实呢?她更倾向于现实的考虑。是的,读初中那阵,因为他用自行车搭她到镇上上学,不慎摔到沟里,他的脚踝骨受伤,成了残废。可从那以后,不是她用自行车搭了 他去上学,一直到初中毕业么!至于在那些朝朝暮幕里,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什么值得珍惜的记忆,以及怎样无形无声地告诉了他们一些什么,并从而影响到他们长大成人以后的生活,她是没有去想过的。
她不可能去想。在城离上高中,拚命读书,偶尔也想一想未来,而想得多的是上头学,以及大学毕业以后的生活。丽梅呢?他却是那样看重儿时的情谊。这一点,小义回乡以后就感觉到了。他是在镇上念完高中的,回家以后,因为腿脚不方便,难以从事田问劳作,挑粪桶更是不行,兄嫂常常对他使白眼,埋怨家里养了一个能吃不能做的。公爷使他很难堪。但他搜有灰心,他学医给农家小孩治病,得到人们的称赞,可是个人生活依然不能自立。这半年来,他一个劲地奔走,要自办一个“文化室。”他要求小义和他一起筹办。他们什么每不缺,只是缺钱。
盖房子,购置桌椅,书籍,什么都需要钱的,他们没有多少办法。不久,小义厌倍了,她不想再白白地为什么“文化室”奔波了。她想得到-个工厂民办教师的位置,然而他们这个工厂却没有这样-个空着的位置。越是得不到,她就越想得到,近来简直什么也不想,就只想着当教师。觉得那才是自己唯一适合的美好的生活!丽梅阻止她去作这种一不能实现的梦。他们难以说到一起了。他仍十分依恋着她,她却要回避他了……
夜幕降临平原,空气变得凉爽起来,究竟还是初夏的夜晚。小义身上感觉冷了,站起身来。她茫然四顾,不远处的天空,一片火红。那儿是她曾经寄托过希望的城市,现在离她这样近,又那样遥远。
她又想起李家辉来了。她叹息:“我要象她那样就好了…… 她突然感到悲哀,自己成了一个被生活抛在外面的孤零零的人了。
誓为什么我要这样折磨自己?为什么我偏要去争取那些明明是争取不到的东西?过日子,象李家辉那样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呢?愉快满足,无忧无虑……
“小义!我猜你是在这儿嘛。刚才我又到你家里去过,伯妈说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了……今天你到石马场去了,是吧?”
小义没有注意到,丽梅已经站在她面前了。这是一条窄窄的田埂,真可谓“狭路相逢刀,想躲也来不及了。
“我到石马场去了。”小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