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规矩,平时各人在自己院子里用饭,苏亭一般半月左右回家一次,苏亭在家的时日便集体在饭厅用饭,等苏晴和父亲到了饭厅,家里人等早都到齐了。都上来给苏亭见了礼,才各各归座。苏亭坐在上首,万氏在下首,左边依次是苏晴大姐苏香,苏晴妹妹苏昔。右边是苏晴,苏晴弟弟苏星。周姨娘立在万氏身后布菜。苏昔因自娘胎出来便身子不好,肠胃弱,饮食需十分注意,有许多东西是不能吃的,万氏便常年给苏昔准备的药膳,苏昔本来今日心情就不好,此时望着满桌子菜,想吃又不能吃,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自己满是药味的粥,神情十分不快。万氏连连给苏昔使眼色,苏昔全没发觉。
苏亭早把母女二人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待得吃完了饭便对万氏道:“昔儿身子弱,以后就不必让她跟我们一起吃了,省得她吃的不好。”万氏张了张嘴欲辩解,却又无话可说,只得应了。待回了房便恨铁不成钢地点着苏昔的额头道:“你个蠢货,你父亲难得回来一次,你摆脸色给谁看呢?你本就不如你二姐讨你父亲喜欢,以后自己关在院子里吃饭,要不了多久你父亲都要忘了还有你这个女儿!”苏昔满是不服,嚷嚷道:“人家本来就烦,凭什么二姐姐外家有钱有势,回回送她好些东西,我的外家就只晓得来打秋风,真是丢死人了。”一席话说得万氏巴掌高高扬起,恨不得一掌打醒这个拎不清的东西,到底心疼她身子弱,自己白白气了一回,摆手道:“回你自己院子去吧,我也懒得管你了。”苏昔气鼓鼓地走了,剩下万氏长吁短叹。
周姨娘最近简直急得火上墙,苏香及笄已有半年,万氏那里却不见半点动静,侯爷想不到这些事情上来,周姨娘只好拿了些私房银子,托了好几个媒婆打听京中适龄公子,已看好张御史家的公子,想着自己去求一求侯爷,让侯爷递个话过去事情也就成了。今天好容易见侯爷归家,伺候侯爷吃了晚饭,也顾不得自己还没吃,赶紧回自己院子换了套才做的新衣裳,藕荷色的薄夹袄,宝蓝色的马面裙,头上又插了新打的簪子,打听得侯爷在书房,便忙忙地往书房去寻侯爷了。
苏亭正在书房看书,听了小厮通报,周姨娘来了,也未抬眼只道:“叫她进来罢。”周姨娘今年三十四岁,虽已过了女人最好的年华,但今日特地细细把自己捯饬了一番,此时在书房的烛火映照下,倒也还有几分动人之处。苏亭却是恍若未见,只淡淡地说了句:“坐吧。”周姨娘见苏亭神色淡淡,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苏亭见她似有什么为难之事,便道:“有什么事情就说罢,明日我又要往军中去了。”
周姨娘见他态度和缓,便大着胆子道:“本来这事不该我管,但太太成日忙着一大家子的事,想来也是忘了,香儿已及笄了,却还没相看人家,再不着紧些,怕是耽误了香儿。”苏亭闻言点了点头:“这是正事,我也疏忽了,回头我跟万氏说说,叫她寻了媒婆先挑着,若没有好的,待来年春闱过了再说。”周姨娘一喜,赶紧道:“不劳烦太太了,我已挑了一家合适的,只等老爷去给他家递个话了。”
苏亭闻言眉头微皱,他纵不管事,也知道这子女的婚事乃是父母决定的,她一个姨娘是无权插手的,又想到周姨娘到底是香儿生母,也是一片慈母之心,因此便也压下心底一丝不快道:“哦,看的是哪家的公子?”周姨娘满脸喜气道:“张御史家的大公子,今年十九岁,去年就中了举,人也生的好,如今他家正在挑媳妇,我想着香儿知书达理,相貌出色,两人可不正是天生一对。”说完又拿帕子掩着嘴笑。苏亭听了有些疑惑,便问道:“是哪个张御史?”周姨娘嗔道:“看侯爷的记性,还有哪个?满朝也只一个姓张的御史,就是御史大夫张宗易家。”苏亭又问:“他家大公子是庶出的?”周姨娘赶紧道:“当然不是,是正经嫡出的公子,我的香儿怎么能嫁庶子?”苏亭一笑,道:“人家一品大员家嫡出的,中了举的公子会娶一个庶女?”周姨娘道:“香儿是侯府小姐,怎么配不上张家公子了。再说,记到太太名下不就成嫡女了吗?”苏亭似笑非笑看了周姨娘半晌,周姨娘被他看得发毛,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苏亭闭了闭眼道:“这事你不用管了,我会去跟太太说,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再不准私下叫媒婆上门,若违了我的话,你就自己挑个庄子终老吧。”说着挥了挥手“你去吧,把香儿叫来,我有话问她。”
周姨娘满心欢喜而来,却被苏亭一瓢冷水当头泼下,心里迷迷糊糊,全不知怎么惹怒了侯爷,连送去庄子上养老的话也说了出来,一路抽抽搭搭往苏香的暗香园去了。
苏香早已听得姨娘说,今晚要去找侯爷说她的亲事,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羞涩,正满心盼着姨娘的好消息,却见姨娘抽抽搭搭地来了,大吃一惊道:“姨娘这是怎么了,不是去见父亲说我的事情去了么?”周姨娘犹止不住哭:“也不知道你父亲怎么了,先前还说得好好的,忽然就叫我走,还说不许我插手你的亲事,不然要把我送庄子上去,我跟了侯爷十几年,侯爷竟说出这般无情的话来,真是,呜呜呜,我也不用活了。”哭了半饷,又道:“你父亲叫你去,说是有话跟你说。”苏香听了深觉姨娘糊涂,也不早说,万一误了父亲的事可怎么好,身上又叫周姨娘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身,匆匆换身了衣裳,带了丫鬟往苏亭书房去了。
苏亭对着苏香倒是和蔼,先命人上了茶才道:“香儿已是大姑娘了,是为父的疏忽了,今日叫你来,是为着你的婚事。”原来苏亭年少时在婚事上吃过苦头,因此只愿儿女们在婚事上和顺。苏香闻言脸顿时红了,也不做声,低着头,死命扭着手里的帕子。苏亭又道:“这话本不该问你,但为父只望你们兄妹能一生平安喜乐,这婚事上头,也希望尽量遂你们的意,日子是你自己过的,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跟为父说。”
苏香听了这一番话,仍是羞得不敢抬头,苏亭见此便是一记重锤:“你若不说,为父便替你做主了,只是一条,为父决定了的事,凭你如何不愿也没得反悔的余地了,听清楚了吗?”最后几个字说得极慢,苏香仿佛感觉到了一阵寒意,便也顾不得害羞了,只说:“女儿想嫁个有出息的男子。”苏亭听了道:“人的出息却是说不准的东西,你只说,是要高嫁,还是低嫁?”苏香心道这还用想么,是人都想高嫁吧。因此便低声道:“高嫁。”苏亭笑,“看来你与你姨娘是一条心了。你母亲平日对你也疏于教导。也好,我今天就都给你说清楚了,要想嫁入高门,就只有嫁庶子,要么门户低些的人家,也有嫡子肯娶庶女的,若是还肯上进,那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亲事了。你虽是我的女儿,到底是庶女,越是高门嫡庶之别越是分明,高门嫡子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好好想想我说的吧,”说着便长叹一声“去罢,拿定了主意便告诉我,我会叫你母亲好好挑的。”
苏香昏头涨脑出了门,浑浑噩噩地回了暗香园,周姨娘却还没走,一见苏香赶紧迎了上来,“你父亲怎么说的?”苏香方才听了这一番话,只觉得自生下来从没受过这样的羞辱,偏这羞辱还是来自生她养她的父亲,因此满腔恨意正不知如何发泄,此时见了周姨娘便把一腔怨愤都朝周姨娘喷去“都怪你,自甘下贱给人做妾,害我成了庶女,我哪里不比人强,偏偏有你这样的娘,害我找不到好人家。”说完便一头扑在床上嘤嘤地哭泣起来。周姨娘一会儿的功夫受了两次打击,整个人都不好了,也不知道哭了,扶着丫头的手,直着眼睛回了自己的院子。
不一时,万氏和苏晴就分别得到了消息,万氏十分快意,就算苏亭只有一个妾,这也是她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她们母女妄想攀门好亲事,吃了苏亭的排揎,万氏真是比三伏天喝了冰水还畅快,先前苏昔气的她胸口疼,此时也好了。
苏晴也叹了一回,这娘俩倒真敢想,一品大员家的嫡长子她们倒是瞧得上,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配得上人家不。
苏亭晚间歇在书房,第二日一大早,苏香肿着两只眼睛,到了苏亭的书房,苏亭正在用早餐,便叫人添了一副碗筷,二人默默吃完了,苏香便道:“父亲,女儿想好了,情愿嫁个门户低些的人家,只要人才出众。”苏亭闻言只觉女儿到底是个明白的,很是欣慰,便柔声道“你放心,为父必定给你挑个好的。”苏香听了心里才好受了些。
待苏亭去了军营,苏香又往周姨娘院子去,周姨娘连番受了打击,人就有些不好了,苏香又轻言细语,慢慢劝转了周姨娘,知她忧心自己亲事,又拿话劝她“父亲说了,亲自为女儿选婿姨娘再不必忧心的,父亲的眼光姨娘还信不过么。”又赔礼,只说昨夜昏了头,说出那样的话来,叫她别往心里去。周姨娘才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周姨娘倚在床头爱怜地抚着女儿的脸:“都是娘拖累了你,你本也有机会做嫡女的,都怪万氏那个贱人。”苏香听着这话里有些原委,忙问周姨娘是怎么回事?周姨娘叹了口气,“都是从前的事了。”
“那时夫人刚生了二小姐,产后血崩,没几天就去了,夫人温柔又貌美,和侯爷夫妻极是恩爱。一旦去了,侯爷伤心欲绝,二小姐那时身体也不好,侯爷但凡在家便亲自照料,如此过了两月,一日侯爷忽然回来说要与万氏定亲,家里人等都不信,侯爷不是那等薄幸的,怎会夫人尸骨未寒就说亲事呢,原来是那万氏使了手段,逼你父亲不得不娶她。”说道这里已是咬牙切齿了。
苏香赶紧递了杯茶,周姨娘吃了一口,才又道:“那万氏去寺庙上香,不知怎地跌入了放生池里,那时夫人的灵柩还寄放在庙里,侯爷每日都要去看望,正巧就救了万氏,那万氏得救以后,不但不感激你父亲救命恩情,又要往水里跳,只说,身子已不干净了,不如死了算了。那时你父亲也不过是从四品的宣威将军,万氏父亲是六品通判,也是官家小姐,你父亲无法,只得遣人去万家提亲。定亲没几天,便又说万氏祖母病重,老人家最后的心愿是活着看孙女出嫁,你父亲那时也没了办法,只得听之任之,娶了万氏,饶是如此,也过了夫人的周年才圆房。”
苏香听了却道:“这又怎么和我做嫡女的事扯得上关系?”周姨娘急了:“怎么没有关系呢,我后来听刘大说,你父亲本不打算再娶,只待过了周年便要把我扶正的,哪知杀出一个万氏,硬生生把我儿由嫡女变作了庶女,以致如今挑不上好人家。”说着又要哭了。苏香听了这一番话,自此也恨上了万氏,而这份恨意,在来年春天,张御史家的大公子中了状元后更是达到了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