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清晨是从一只蟋蟀开始的:杨玉英盘腿坐床头剪指甲时,蟋蟀就叫了,开始还若隐若现,慢慢就刺耳起来,每叫一声,杨玉英左眼就跳一下。它叫得越来越欢,杨玉英的眼皮也跳得越来越快。杨玉英嘟囔着骂两句,光脚翘屁股倒腾床下的易拉罐,蟋蟀便哑了,杨玉英上了床继续剪指甲。然而让她担心的事再次发生,那就是蟋蟀又叫上了,她的眼皮又跳上了。她扭头对马可说,几点了你还傻睡?冬眠哪?说完她扔了指甲刀望着窗外。窗外有棵树,树上栖着只乌鸦。杨玉英就望着那只油光水滑的乌鸦。
我困,最近老睡不踏实。马可边说边从被窝探出手,一把攥住了杨玉英的脚踝……
这是半年来他们唯一的一次清晨做爱。以前不这样的,以前的清晨和以前的夜晚没什么本质区别,其实对马可而言,他更喜欢清晨做点什么。那时街上闹起来了,卖鲜奶的郊农扯着破锣嗓子吆喝,拉丁舞爱好者在时代广场上放音乐……听着机器和人制造出的杂音,他总是膨胀得近乎爆炸。那次邻家的斑点狗吼了一早晨,马可在床上随着那条狗发情的叫声,一次一次又一次地要着杨玉英。狗叫了大约三十分钟,在这三十分钟里,马可的身体变成了一台不折不扣的打夯机。杨玉英只是双手死掐着他肩膀,撒盐的泥鳅那样胡乱扭动。杨玉英跟其他女人不同,身处高潮不是呻吟,而是用她尖利的指甲在马可身体上划开道道血迹……事后她会搂着他抽噎。她的抽噎只是象征性的道歉罢了。像她常叹息的那样,她是个“不会哭的女人”。倘若她没撒谎,倘若她三十岁之前确实没哭过,那么,至少在他们同居的两年中,她真的从未掉过一滴眼泪。杨玉英解释,她泪腺有问题。作为一个女人小小的缺憾,杨玉英有时戏噱着说,也许到我死的那天,我还是能哭出来的。人也只有见了棺材才落泪。
这天早晨,马可煎的鸡蛋熬的绿豆粥。打鸡蛋时马可发觉其中两枚很脏,就用碱水泡了泡,泡了半天鸡粪也没掉,便从厨房寻了把菜刀。杨玉英正洗脸,对他的举动甚是诧异,她小声地询问你干吗啊?马可没搭理她,菜刀在缸沿上磨了几磨,便顾自用刀削蛋皮。杨玉英脸也不洗了,拽了把椅子坐下看他削蛋皮。马可反而就不削,将蛋打了,筷子搅得叮当生响,过油时他忘了放葱花,杨玉英顺手切了两段葱白扔锅里。等把蛋煎好,他们才发觉绿豆粥已经煲锅,滚烫的气流弄得屋子里烟熏火燎,杨玉英咳嗽着问:“你有什么心事吗?”
“我能有什么心事?”马可说,“我不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吗?”
杨玉英说:“你还生气哪?”
马可没说什么,闷头吃饭。杨玉英就说:“你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总之你死了这条心。”马可抬头扫她两眼,杨玉英就说:“看什么看?你别觉着我心虚。是你自己心虚。”
马可没和她吵。他不喜欢吵架。在马可印象中,小时候,每当全家人正襟危坐吃饭的时候,也就是战争开始的时候。他母亲是个胖子,他父亲是个胖子,他哥跟他姐也都是胖子,或许应该这么说,他们家除了马可是个瘦子,全都是面色红润唇须蓬勃体积庞大的庄稼人。和这些喝凉水都长膘的人吃饭,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让自己变成哑巴。他们为谁先盛饭吵,为谁多夹片瘦肉吵,为谁不小心放屁吵,为谁饭后拌猪食吵……对食物的热爱并未阻止他们对吵架的热爱。91年冬天,母亲在饭桌上被父亲掌了嘴巴喝敌敌畏死了。半年后父亲娶了个长他四岁的寡妇。老寡妇蔫萝卜辣心,餐桌上的战争仍如火如荼。从那时起马可便认为,饭桌就是吵架的场所,为了填饱肚子,生些不必要的气,死些很重要的人,是合乎情理的、有人情味的,也就是说,为了享受,在享受的同时遭罪,该多么天经地义。
“你不说话我也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杨玉英说,“你有几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你以为钱那么好赚?你以为我攒的钱专门供你打水漂玩?去年你倒腾棉花赔了三万,我说过什么吗?没有。我心疼了吗?没有。你是聪明人,聪明人就该吃一堑长一智,黄老板那茬你就省省心吧。人家是多少年的咸菜疙瘩啊?你这才在酱缸里盐了几天?”
杨玉英平时吃饭慢,她牙齿不好,咀嚼食物时总是忧心忡忡,这种忧心忡忡影响了她正常的进食速度。但这天杨玉英很快就吃完了。吃完后她开始化妆。
马可问:“你今天不是休班吗?”
杨玉英涂着眼影说:“谁说的?”
“你前天说的啊。你说今天休息。你说今天在家洗衣服。”
“哦?”杨玉英转过身,有些狐疑地看他两眼,“也许前天我说过,可我改主意了。你知道我忙得跟屎壳郎似的,粪球再臭我也得推吧?”
马可知道杨玉英忙。自他失业后她就更忙。以前她跑过保险,直销过安利,还卖过一种治疗腰间盘突出的“紫薇星治疗仪”……好像能推销的东西她都做过,而且业绩比一般人还好。最近她又开始推销一种鱼肝油,据说这种鱼肝油包含了人体所需要的所有维生素。为了让马可变得魁梧健壮,让他更像个男人,杨玉英曾逼他吃过那种鱼肝油。当然,这些鱼肝油尽管昂贵,效果还不错,一个夏天下来,马可腰上的赘肉果真肥了一圈。
“好好休息休息吧。你这么累……你累了我心疼。”马可搂住杨玉英的脖子。杨玉英的脖子比啤酒瓶瓶口粗不了多少。
杨玉英挣开马可的胳膊,迅速地从坤包里拽出十元钱,甩甩压碗底下。马可又去搂她脖子,她再次挣脱开,站起来亲亲他。她舌头粘着鸡蛋黄的腥味,熟练地在他口腔里兜了两圈,在舔到马可那颗臼齿时停下来,摸摸他耳垂说,“没事别出去瞎跑。听话。”推开门时,她对愣愣地站在那里的马可说:“穿上衣服,别着凉。小心痔疮又犯了。”
马可“恩”了声,确认杨玉英离开后,他开始给索亚男、老麦他们挨个打手机。还是没人接。也许这些无业游民和他一样,正在做美梦或刚从美梦中苏醒。他们没来,他们没来也没什么。马可没生气,不但没生气,反倒有些隐约的轻松。锁门时他拾起块煤糊朝树上的那只乌鸦冲过去,乌鸦优雅地抖动黑羽,嘎嘎着自他头顶上飞了。马可只觉眼皮一凉,用手抹了抹,却是一泡鸟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