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英对你好吗?”索亚男问。
“好。”
“杨玉英给你洗袜子吗?”索亚男问。
“洗。什么都洗。”
.“杨玉英床上功夫怎么样?”索亚男问。
“肯定比张美丽强多了。”
“杨玉英要是知道你这么着搞,会不会把你踹了?”索亚男问。
马可半天才说:“她怪不上我。她逼的。”她——逼——的。他终于把这三个字说出来了。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可他现在必须昧着良心说话。只有昧着良心说话才能让他心里舒坦一些。实际情况是,杨玉英从没逼过他,从来都只是他逼杨玉英。当年马可提出同居,杨玉英起初不答应。那时马可在一家饭店打下手,天天切青菜刮鱼鳞剁肉馅,住在潮湿的地下室里,正经手艺学不到,又弄了身关节炎。马可便对杨玉英说,他如果再住地下室,他可能就腐烂了。杨玉英这才松口,说你别在那干了,我们一起住。马可就辞了那差事,跟杨玉英同居了。杨玉英也金盆洗手。去年马可的一位远房舅舅从银川联系马可,让他往那边拉几车棉花,几趟下来能赚个万八千,马可就跟杨玉英要钱,杨玉英说成本太高,还是做点小本买卖。马可就说你要是不给我钱,我们就分手吧!结果杨玉英给了他三万。跑了几趟银川,人是见了,酒是喝了,货是卸了,钱却没到手,赶再跑银川催款,连远房舅舅都没了踪迹……马可想,他只要逼杨玉英,杨玉英就听他的,杨玉英是真疼他。可这一次却不同。无论他如何逼她,她就是不妥协。她是较上劲了。
“我们先去买袜子吧,”马可说,“别到时手忙脚乱忘了。”索亚男觉得马可说得很有道理。两人就凑钱。马可身上有十二块钱,索亚男身上有二十五块钱。马可说服了索亚男,暂时先不要考虑治性病的事,应该以大局为重,将二十五块钱借给他,有了这二十五块钱,就能买四双丝袜,如果买质量差点的,能买六双,不过最好买贵的,便宜没好货,好点的丝袜罩头上,隐蔽性就提高了,也不会让自己的眼睛难受。而丝袜质量稍差,对方就可能会透过稀疏的袜眼看到他们的鼻子眼睛,这样会让形势变得具有危险性,非安全系数大大提高。“你借给我二十五,事情办成了,我还你一百,”马可安慰索亚男说,“你的性病早治一天晚治一天没什么关系,不就是有点痒吗?用手抓抓就行了。不就是有点疼吗?抹点碘酒就行了。我在饭店打工那会,有个姓刘的面点师,老婆在太原,耐不住了就找小姐,就得了你这号病,有时候痒得受不了,就拿和面的大手往裤裆里抓,抓着抓着就抓好了。”
索亚男没笑。马可倒希望他笑一笑。此时候保持良好的心态相当重要。可索亚男不但没笑,连声都没吭。公共汽车上这么多人,马可唠叨的声音听上去也不清楚。马可想现在通知刘敬明呢还是待会再通知?刘敬明如果不出来,一般都在家里搂着玩具看电视。他们家电视非常大,像电影屏幕那么大,刘敬明最喜欢看日本动画片,日本动画片里最喜欢的就是《蜡笔小新》,那个日本小色鬼可能比刘敬明还聪明。事成后,他可以给刘敬明买个木偶蜡笔小新。刘敬明一定喜欢。可干吗非拽上刘敬明?马可对自己的打算不是很明白。按照索亚男的意思,拉上蓬蓬和老麦就十拿九稳了。那么原因应在马可这边,那就是,这件事让刘敬明搀和一下,就会由一出恐怖片变成一部喜剧片。应该是这样的。肯定是这样的。
那么老麦呢?老麦今天早晨没来只有两种原因,一是忘了,二是没忘。要是没忘的话,那么极有可能挂在上网。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到比老麦更迷恋网络的男人了。这个三十岁的单身男人下岗前是家水泥厂工人,下岗后靠他母亲那点退休金活着,成了一只骨灰级网虫。马可答应过老麦事成后给他五百块钱。这五百块钱对老麦来说是笔不小的收入,马可记得老麦当场就答应了。在老麦看来,教育一个愚蠢的女人,跟在网络游戏上教育那些菜鸟一样轻而易举。在马可眼中,这个游戏高手沉稳且富于心计,他有能力解决任何棘手问题,包括在这次行动中遇到的意外情况,也就是说,邀请老麦参与这件事,会让整个事件变得更为保险,老麦能控制住整个局面。他打老麦的手机。又他妈关机。
马可和索亚男坐着公共汽车去新区的批发市场买丝袜。这个批发市场规模不大不小。批发商一般都是城乡结合部的农民和市里的下岗职工,商品也杂,除了小百货、粮油、花卉、观赏鱼,还有劣质香水、洗发水、纽扣、避孕药具、假发、皮革制品。总之从这里你可以用批发价买到你需要的任何零散物品。马可就从这里给杨玉英买过几瓶香水。
马可没挑到合适的丝袜。不是袜子的问题,而是钱的问题。
“你们的钱是假的。”那个卖丝袜的女人把钱扔给他们,端起一个粗糙的大海碗吃米线,又细又长的米线被她皲裂的嘴唇吸溜着滑进喉咙,可能米粉里的辣椒面放多了,她咳嗽起来,比面粉还白的脸庞变得红润瓷实。或许是为了怕马可他们听不清,在咳嗽过后她捶着胸脯再次重复道:“你们的钱是假的,换一张吧。”
“不可能,”马可把钱放到太阳底下来回照着,又看了索亚男两眼。索亚男还在听他那个狗屁MP3。索亚男总共借给了他二十五元,马可想起来,一张是二十元的,一张五元的,刚才坐车花了两元钱,总共还剩三十五。毫无疑问,这张十元的应该就是早晨杨玉英给他的那张。杨玉英给了他一张假钱?马可狐疑着把纸币甩了甩,又用手指细心地在币面上来回蹭了两下。
“怎么会是假的?”马可对女人说,“这钱是我老婆给我的。”
“就算是你老婆给的,它也是张假钱,”女人吞噬着米线,仿佛她快饿死了。马可发觉这女人长得蛮有特点,她的额头非常饱满宽阔,眼睛又深又大,但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又那么局促,而她的蒜头鼻子和她肉透红润的大嘴让她的面孔增加了一种滑稽喜相的气息,她不用再化妆就可以去演东北二人转了。
“你妈B的,你说假的就假的?你以为你银行的?”索亚男摘下耳机。他发彪了。他发彪时喜欢教育女人,他除了经常揍张美丽,还擅长给张美丽上政治课。现在,他对骂这个乡下女人同样保持了旺盛兴趣。在女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他饶有兴致地用那些粗鄙的、富余生活气息的脏话对她进行了性教育。那些关于器官和结扎的生理名词从他嘴里吧嗒吧嗒着冒出来,就像一个RAP歌手在陶醉着演唱。女人脸涨得通红,“你这不明摆这是欺负人吗?”她说,“你怎么跟我们村的书记一样不讲道理呢?都喜欢蹲别人脖子上拉屎啊?”
索亚男说:“我就是要蹲你脖子上拉屎,我就是你们村的村长。”
女人嚷道:“你咋这么没教养呢!你妈没教过你好好说话吗?”
索亚男愣了愣。他妈半年前上吊死了。他妈把脖子伸到暖气管上的一条绳子里。索亚男就是听了女人的这句话跳上柜台的。他的意思是从柜台上跳过去,狠狠扇这女人两个耳光。他身手如此矫健,当马可伸手去拽他时,他瘦弱的身体已飘过柜台冲向女人,马可的头“嗡嗡”响着时他真就听到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声。
不过让他惊奇地是,挨打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索亚男。那个女人扒住柜台吞米线时马可决计没料到这是个超重量级的拳击手。她的头已经很大了,但是和她臃肿肥硕的身体比较起来,就像是一粒芝麻粘在了一个南瓜上面。她打完索亚男后并没继续动手,而是身子贴住身后的三轮货车,稍嫌胆怯地盯着索亚男。索亚男有些不相信似地回视着她,高抬腿一脚就朝她踹过去。令马可更惊讶的还在后头,女人一把就攥住了索亚男的脚踝,然后,把索亚男头朝下拎了起来,她动作如此轻巧,那样子就像是一个屠户顺手从冷库里拎起了一只刚刚褪毛的白条鸡。她把索亚男搁柜台上,再次后退两步,用手指堵住了嘴唇,可能为了帮助索亚男从柜台上爬下去时更顺利些,她又轻轻搡了下索亚男。这样索亚男就从柜台跌到地上,一顶鸭舌帽和一双女士长筒丝袜被他从柜台上蹭下来,一起落到了他窄小的额头上。
马可就是这时烦躁起来的。他只想安安静静地买几双丝袜,那种做大事情前必须保持的静穆心态非常重要。而现在,他们却正在上演一出滑稽小品。他后悔为何挑索亚男来办这件事。看样子他只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他甚至连这么个愚钝的村妇都对付不来,还能指望他做些什么大事?更令他担心的事出现了。索亚男掏出了他那把弹簧刀。那个女人应该是没料到索亚男这么好对付,她对她刚才利索的身手有些怀疑。但是无可怀疑的是,这个小个子手里多了把刀。那把刀不可能不锋利,刀刃被上午的阳光打造的寒气逼人。女人很麻利地抓起三轮车上的一把钢锹,边挪动着臃肿的身体边高声喊叫:“杀人啦!杀人啦!”
马可就是这个时候冲上去的,柜台被女人撞倒了,在索亚男劈刀朝女人砍过去时,马可已经挡在了女人和索亚男中间,然后,在抬手挡索亚男胳膊时,他的手指被弹簧刀砍掉了一块肉皮。马可没觉得有多疼,惊慌失措奔跑的小商贩让他冷静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市场派出所的两个警察已经在别人的带领下赶过来,他甚至看到了他们正从腰里掏着什么。他拉着索亚男奔跑起来,红了眼的索亚男气力不小,这浪费了马可更多的精力来处理这件节外生枝的事情。还好,四周来看热闹的人已经渐渐地将他们和打架现场隔离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