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景范。”那少年公子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轻轻浅浅的笑意,向她伸出手来。
她却在迟疑着。
她不知道,这样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能不能握紧她的命途,不要让她一次次的期许变为失落,能不能随她,寻到最终的彼岸,能不能不解开那古来为之的诅咒,甚至仅仅是,能不能躲开。
她歪过头看他,少年的脸上笑意不变,久久得不到回应使他轻抿嘴角,笑意便又深了层,“不?”他略带歉意地问,仿佛是她的不肯信任是他的错。
她依然迟疑着,既不敢说“好”也不愿说“不”,景范收回右手,做出了一个“看来没办法了”的表情。
她眼中的光彩渐渐褪去,却转为了释然。之于她,每一次的选择都伴随着满怀希望的,若是没有,或许更好。
然后她就觉得全身一轻,少年男子托住了她纤弱的腰肢,高高地将她举过了头顶。
第一次,她以俯视的角度看到了少年迎向阳光的笑脸:“不用担心,都交给我吧!”
少年的眼睛轻轻眯起来,阳光洒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是可以让人忘记那所有曾经的阴暗记忆的微笑,忍不住,她的嘴角轻轻翘了上去。
那一年,景范十七岁,她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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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醒来,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做了同样的梦。
“景范……”她喃喃念着梦中出现的人的名字,总觉得是很熟悉的人,却想不出在哪里遇见过,他扶着额头,借着窗外漏进来的阳光眯起了眼睛,说出了一句没心没肺的话,“真好看……”
然后“格格格”嬉笑着将枕头蒙在了自己的头上。
明水的春天最美,晨起自竹寨中放眼望去,生机盎然的绿意尽收眼底,其间点缀着种种簌簌的黄色紫色的细碎花瓣,偌大的明水之地,全被染上了各色鲜亮的颜色。
今天的日课是箭弩,在挺拔的白杨枝上以丝线系一铜钱,高处风大,铜钱随风而动,射中铜钱中心的孔即可。秀秀于此极擅长,就她看来,这靠的不过是眼力与判断力,至于手劲儿,箭弩毕竟不同于弓箭,力道也只判一个“巧”字,所以秀秀总是对好朋友纤纤说:“这种东西一点都不费力气的,你多练习一定可以的。”纤纤力气弱,这样说对于她也是种鼓励,不过纤纤还是不在行,似乎对这种男孩子的玩意儿缺少了天赋,幸在师匠并不在乎纤纤的学习进度,相反地,更认为秀秀每每向小伙伴们传授经验有骄傲的嫌疑,对她愈加严格要求起来。
就好像今天,秀秀接过师匠手中纯黑的弩,只觉入手沉重,并非昔日练习的新手器用,秀秀心里虽然惊讶,待看到师匠轻松的神色,已知又是对自己的考验,不过她也并不介意,她很能理解师匠担心自己托大的心情,便也乐于应对师匠每天想出来的各种麻烦。
正调整出跃跃欲试的心情,就听见身后同龄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今天铜钱位置偏高了呀!”秀秀这才留意到树上铜钱的位置,便回身对小伙伴们一笑,大家经常辨别不出师匠对秀秀的心情,她自小由师匠带大,不过师匠似乎并不喜欢她。秀秀知道这是大家的误会,师匠是面冷心热之人,这种事情,怕也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耳听见纤纤大声助威道:“秀秀最棒的!”秀秀回头做了个鬼脸,却知道自己此时断不能懈怠,便沉下心,回身望向胡杨树的位置,树高七尺六寸,铜钱正在七尺处,纵然目力再好,也看不清铜钱孔隙的位置,所能辨别的,只是其后映出来的深绿色枝叶,秀秀收紧弓弩之线,跃跃欲试的心情又高了几分,铜钱的锈色在视野中渐渐扩大,而其中心的空隙也愈发清晰,手随其心掠动一个弧度,心知不对,怕是铜钱的轻重也有了变化,当下屏息凝气,默念弓弩的法诀,心算七尺距离箭的速度与铜钱的路径,一沉吟间,右手借力将箭送了出去。
时间仿若静止,天地间颜色褪去,只有那奔向白杨树枝的箭,和随风缓缓而动的铜钱。
“丁”,一声钝响,箭与铜钱皆不动,身后响起一片喝彩声,纤纤已忍不住奔上前来,拉住她的手不停地晃:“好秀秀,做得真漂亮。”
箭自铜钱孔隙穿过,去势不衰,钉在其后的枝叶上,秀秀扬起嘴角对师匠嬉笑,师匠面上严肃的神色不变,却还是笑道:“明天给你换个千斤弩来!”
秀秀作势吐吐舌头,心道世间哪里有千斤的弓弩,纵然有,又有谁能使用?耳听得师匠又道:“不过是贪着那本《四时书》吧,给你。”
说罢手向后一伸,掷出一物,秀秀伸手接住,正是昨夜被他收走的《四时书》,昨夜与他言定,只需今天日课一击成功,他便将书还与,秀秀满脸堆笑:“多谢师匠。”
他摇摇头,半带点“朽木不可雕也”的神色,道:“快去吧,看这么多书又有什么用?”那自然也是有着不足为人道也的好处了,不过秀秀懒得同他解释,只向纤纤道别,又向众人挥一下手,就径往珑璧山的方向跑去了。
明水的风从来都带着温和的暖,春日里尤甚,发髻间残留的紫藤花香同身边的花香草香弥漫在一起,齐齐扑面而来,秀秀不时将《四时书》抛向空中,又伸手抓住,自从十岁时同静姨学了读书识字,提前做好日课寻一处读书便成了秀秀的惯例,好在武技也并没有因此而疏懒,师匠也不好阻扰,只是会在夜里将秀秀的书收走,以待作为明日的威胁。
秀秀知他心中或有微词,奈何书籍之诱人远远高于他的怨怒,便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按明水的规矩,十五岁上便要为大人分忧,做些农事打猎的劳作了,秀秀今年十四岁,能这般自在的日子依然不多,所以更加珍惜读书的时光,借着珑璧山的阴凉,也不顾清晨露水尚凝于草叶,便坐在一块石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