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为人来讲，道家主张不要太功利，我们过去一直批评道家的人生态度是消极，未必。它实际上是教你不要太功利。不要太主观，不要认为你想怎么的就是怎么的，因为人的知识很有限，人对好多东西没认识清楚，包括对人自身。庄子写过一篇文章叫《秋水》，大家可能听说过，你们可能学过一段。因为《秋水》很长的，一共有七个部分，中学里选的一般是第一部分，就是河伯一开始以为自家了不起得很，后来看到北海若惭愧了。学过吗？“井底之蛙”这个成语就出自这里。它要讲什么呢？世界非常大，人类很渺小，你孔子不要以为你了不起，好多事情你还不懂呢。不要知道一点点你就感到了不起了。它有个什么不好呢？它有个落脚点就是因为世界太庞大、太复杂，所以不要你拼命去学，学了也没用，这个思想是消极的。就拿我们今天来讲，进入电子时代信息时代了，书是多得看不过来。不要说书，网上的东西你能看过来你了不起了，一天24小时啥也不吃啥也不喝，你都没办法把网上的东西看完。看不完的！不要说网上的东西，我们中国古代的书，一个小孩从呱呱坠地开始一直让他活150岁，长寿长寿再长寿，看现存的我国古代的书，他也看不完。这世界确实很精彩、很复杂，你以为你了不起了，其实好多东西我们都不知道。过去有句话：你知道得越多，你的无知区域就越大。这句话一开始我不是很理解，后来我就知道了，这句话非常深刻。比如说我们的天体物理学，我们对太阳系了解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发现宇宙非常大。随着宇宙望远镜的哈博2哈博3哈博5的问世，可能我们整个天体物理学知识更显贫乏。所以道家就认为人不能太自以为是，认为可以凭着我们的智力穷尽天下所有的难题，包括对自然。大家不要小看这种思想观念，过去我们一直是有误区的，比如愚公移山，《愚公移山》的故事大家都知道的，是吗？《列子·汤问》里面的。作为一种精神我们绝对认同，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有孙子，子子孙孙没有穷尽，每天挖山不止，就能把太行山王屋山挖掉。但从科学的观点来看，等到你挖得差不多了，又一次大的地壳运动，喜马拉雅山起来了。而且用这样的一种方式挖山，可取吗？精卫填海能填平吗？是一种精神，是一种态度，是一种执著，我们应该崇尚的。老子庄子的好多思想我们过去一直批评，尤其是庄子说要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人不要有七情六欲，这不可能，庄子本身都做不到。郭沫若好像写过一篇小说讽刺过这种说法。讲一个人头天晚上下定决心再也不受女色的蛊惑，要对自己过去做一次很坚决很深刻的反省，其中一个很重大的决策就是把老婆赶走，下定决心，什么都想好了。他老婆来送早饭，举案齐眉，结果一看到老婆他又花花心了，然后把昨天所有的反思和决心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实际上这不是一个笑话，它主要是说人不能违背他的本性，所以老庄在这方面有着与生俱来的缺陷，但是他的这些说法我们可以合理地利用。不是说要无为，是说功利性有时不能太强，也要注意生命的为我存在形式，也就是生命的自然形态。你想想看一个人如果除了睡觉以外始终都是在“为他”，早晨起来上班，上好班以后回到家就去打扫小区的卫生，隔壁王婆婆生病了送她到医院去，李奶奶要上北京送她到机场，忙到半夜三更回来，然后你睡一会儿，第二天早晨再上班，天天这样你吃得消吗？你也吃不消的。再说你一个人一直这样活，属于你个人的一点乐趣都没有了，你说有什么意思？生命不可重复，只能给我们一次，这一辈子怎么活，你现在要想好。
所以我一直后悔啊，我有两个年龄段没有活好，一个年龄段就是你们这个时候，我插队落户，因为父亲是右派，我们家有四个人被下放了，我那时候是16岁。我记得清清楚楚，1970年3月29日，那天是零下3度，上海下大雪，拿一个小的铁皮箱和一条破席子就这样走了。因为我们家没箱子，抄家都抄完了，另外我哥哥姐姐都用完了，等到我的时候我们家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那一段时间活得很苦。等到我知道怎么活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好几了，年龄不可重复的。我们过去一直讲这个世界那个世界，我后来想马克思告诉我了一个真理，这个世界没有上帝，没有天堂，没有地狱，也没有佛家讲的来世，什么你做好事60年后你又投胎做一个人，做坏事投胎一只猪，这种也没有的。马克思主义告诉我们一个非常残酷的事实，人死了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没有情感，什么都没有了，唯一能够不变还存留在这个世界的就是物质的另一种形式——骨灰，而且再也没有来世，这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你肉体的消亡而消亡。我一开始知道这个的时候非常痛苦，好多晚上睡不着，我失眠就是从考虑这个问题开始的。我想人死了这么残酷！我后来想了好多，你看那么多书学这个学那个有什么用？到一死什么都没有了。人家买黄豆芽的照买黄豆芽，喝豆浆的照喝豆浆，我那时联想的范围就在这里。为什么呢？我那时候天天早晨去买菜，每次贪污三分钱喝一碗豆浆，思想上非常有罪恶感，心里面想想还要大口大口喘气。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我就想诸葛亮五十几岁死了，我那时十三岁，我还有几年到五十岁，因为诸葛亮是我崇拜的英雄，所以总是拿诸葛亮比。为这个事情很长时间我思想上过不来。后来看了一些书，看了一些东西，慢慢慢慢消解。但是有一条：人生不再。我现在已经差不多到诸葛亮去世的那个年龄了，考虑这个问题也几十年考虑下来了，现在跟你们讲这个问题好像太残酷。你到殡仪馆去参加追悼会，你就会有好多好多想法，所以我最怕开追悼会，一开追悼会我要好多天过不来。为什么呢？我经常在想，如果躺在里面的是我，我经常会想这个问题。昨天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今天没有了。我跟大家讲很实在的话，我的一个老师是活到九十九岁去世的，施蛰存先生，现在还有九十几、八十几的老师，有时跟他们一起吃饭陪他们聊聊天，就在想几年以后先生过世了。后来想想我到那时候，我的学生陪我聊聊天，学生也会这样去想。我们现在看电影，“啪”，一颗子弹、一枚手榴弹放倒好多人，你感到刺激啊，蹦啊跳啊，那些替身演员玩得开心得不得了，实际上你想想看，真的一个生命在你旁边死去，什么感受？我们学校自杀过几个女孩子，有一次上午我去上课，“啪”，楼上跳下一个人，十七楼跳下来的，脑浆还没清理掉，白的和红的，因为要保护现场，公安局还没有到位。你想，就是这样。还有，平时开车或骑车也好，一场车祸一出，“啪”一下没有了。那天我到闵行去上课，一个警察就这样没有了，没报道。我估计这个警察大概违反交通规则，他开了一辆摩托车，撞得很厉害，一塌糊涂，生命就这样没了。你要换位思考，如果是你的话怎么办？你有多少遗憾。有概率的，严格地讲有概率的，每年总归飞机出事多少次，火车出轨多少次，你看新闻报道里边都有的，是吗？所以每次坐飞机，我也不祈祷，没用的，这个东西摊上你了就摊上了。
有一次我坐飞机到青岛去，碰到强大气流，飞机在云层里面挣扎了十几分钟，飞机上的人都很紧张，穿救生衣，我想一万多米高空穿那东西有用吗？没用。我就拿了一根烟，有个空姐劝我，先生不能抽烟，我不是抽，就是把那根烟放在鼻子下闻闻，镇定镇定自己呀。那个空中服务员非常了不起，她自己都摇摇晃晃已经站不稳了，因为飞机强烈震动。后来下飞机的时候，我说：小姐你很敬业。我后来想，要去就去了，还抽什么烟？要摊上就摊上了。作为概率来讲确实有啊，好多东西不是人家喝醉酒开车把你撞死你怎么办，这你防不胜防，你好好在过马路，明明是绿灯你可以走的，疯子“啪”一下把你给撞了，这个你没办法防的呀。听说以前还有一个退休的人在家里打扫卫生打扫死了，他们家里买的什么中华龟鳖精的盒子放在书橱上面，时间长了，他想去抹抹灰的，不想掉下来，一个角正好砸在脑血管上，人老了血管脆了，第二天这边就汩汩起来，再送医院接氧气已来不及了。听到这个故事后，我想生命脆弱到如此地步。不要笑，经常会有的。生命有时很脆弱，我们看到某人跟疾病斗争几十年怎么怎么，当然有这方面的例子，但是因疾病很快失去生命的人也有好多，那么遇到这些事你会怎么想？你要怎么活？所以我讲要活好每个年龄段。那么怎样活好？你不能说我今天做这个明天做那个，不可能的。我小时候最大的理想是做将军。为什么？我从小看《三国演义》看出来的，我最喜欢看指挥打仗，所以我对两个人物特崇拜，一个是诸葛亮，一个是毛泽东。崇拜得不得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是我小时候的理想，而且我给自己定的起码尺寸是做军长，师长是不做的。但是后来知道，不要说做将军了，连兵都不能当，父亲是右派不能参军，我是黑帮分子的小孩。等到我父亲不是黑帮的时候，我早就过了参军的年龄了。后来没办法学围棋，小时候不能实现的理想到棋盘上面去实现。我也非常喜欢做律师，朋友有什么官司要打的，越难我越来劲，越具挑战性我兴趣越高，打到现在我还没输过，包括跟很有名的律师对阵。我最不愿意做的就是教师，因为我不适合做教师，我这个人自由主义思想非常严重，不太喜欢受拘束，而教师是一个很规范的职业，要为人师表，学高为师身正为范，所以这点对我来说非常困难。哪怕就是吐口痰我对自己约束都很少，我因为抽烟的坏习惯改不掉了，一抽烟痰就多，一到冬天支气管炎一发作，餐巾纸放两包在口袋里，很快就用完了。一个随地吐痰的坏习惯，“七不”以前我非常厉害，“七不”以后稍微好一点，但也改不了，经常有。我想如果给学生看见，这什么老师啊，也不太好，所以我最好不要做教师，但是老天偏偏就让我做了教师。怎么办呢？好多想做的事没做到，自己弄！不能说做了教师、做了学者一辈子像夏中义老师那样一直趴在写字台前，我做不到的。白首穷经，就是写成800本书，干吗？我这辈子又不是为写书而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生是条七彩的路，喝喝酒、下下棋，跟朋友聊聊天、品品茶、欣赏音乐、品品诗画，自己有兴趣感触了写写诗歌，养只小狗逗逗玩玩，都是乐趣啊。在既不违反法律又不违背道德的情况下，为什么不能把我的人生搞得丰富一点呢？一样的道理呀。你们现在想过没有，你们怎么活？有些同学所有的时间都在电脑面前，打那个游戏机，这是最傻的。我不是为了教育啊，我讲体会，我也曾经干过这样的傻事。第一版坦克游戏出来的时候，不把它打穿我誓不为人，不单单是我，我们学校还有个老师叫郑明，也是个博士生导师，我们两个先把所有的家务都干好，合作，一版一版打，两个人“啪、啪、啪”可以干到天亮。没想到第二代出来了，包括那个开车，原来的电脑上开车，越到后面越难是吗？我这人越难越来劲，实际上你今天是开这个汽车，打坦克，他明天可以打飞机、打军舰，后天这个汽车可以是第四代、第五代，你去弄吧，年龄越来越大，反应越来越迟钝。据说这样可以避免老年痴呆症，我想不一定要用这个方式吧。你去耗好了，到时候整个世界也像奥林匹克那样评电脑游戏大赛谁是冠军，又如何？每次弄好到天亮，这个肩膀总是有点酸，又不好意思叫爱人帮我捏，自己找的，自己捶，捶又捶不到。但是有时候还会犯傻，越碰到这种带有挑战性、带有智慧的游戏我越是来劲，只要张三李四一说，来来来你把它怎么弄的告诉我，然后自己就上了电脑，啃吱啃吱，一开始骗我爱人假装写文章，她一睡觉马上换过来弄，有过的呀。虽说这样玩玩也有必要，但是你老是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说你必须调整你的思想，知道做好本职工作以外，你还是个丈夫，你要关心体贴妻子，你要买菜做饭，你还是个父亲，还要培育女儿，你还是儿子，还要孝顺父母，你还是哥哥跟弟弟，你要照顾好你的妹妹，尊敬好你的兄长。要协调各方面，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让生命活得更精彩。
这里我不讲其他，我讲一个怎样去体会人生的经验，这是我们搞文学的人比较注重的。因为你说要做个老板，你不一定能够做到老板，那么怎样来协调，包括你怎样来处理你身边的烦恼，我感到是非常重要的。现在改革开放，好多人发了财，包括我的同学、学生，那里面大老板有的是，我们也一起聚会。交流时就会碰到一个问题，有的人聚会不来，为什么？我们就挑星期天，挑暑假或大家都休息的日子，他也不来。他不重同学情谊？不是，他有思想顾虑。你们是学问上面成就了，你们是官场上面得意了，你们是金钱上面发达了，我还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中学老师，啥都没有。你们都住着别墅开着车，你们好多都是社会上的知名人士了，我什么也没有。他不来。一来，他有种失落感，当年都是同窗，都是平起平坐待在一个教室里面的，现在有了高低了。如果碰到哪个同学现在钱多了自以为得意，一摆派头，他更有失落感。怎么协调？这种失落感我也有啊，原来跟我一起的现在已腰缠万贯了，我就想我比你有学问，你不要以为你比我有钱，我心里面自己协调、自己平衡。哪天碰到一个同学或同辈学问比我好，我就想我比你有钱，因为我的经济收入还可以。这不是阿Q，是自我平衡协调。有时反过来想，他比我有钱，我比他有学问，运用这个方式督促自己进一步努力。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老庄思想跟儒家文化是可以互为补充的。碰到挫折，碰到困难，有点沮丧，有点颓废，可以的，一时的，玩几天，养两天鱼，打两天太极拳，或者出去旅游一下，调整一下，消散消散心中的阴云，但是不能老是处于这种精神状态。为的是什么呢？是再次振作起来，鹰的低飞是为了更好的高飞。协调呀，每个人的职业可以不一样，但是每个人的生活内容可以自主的，自己可以有自己的空间，我讲的空间是精神的空间和情感的空间。我上午要睡懒觉的，我晚上不睡的，我最大的一个习惯是早上醒了不起来，赖床，然后就闭着眼睛胡思乱想，最最舒服最最舒服了。想想什么就想什么，最舒服。哪个人对我不好，心里面把他杀一千遍都可以，真的要去杀他你犯法；哪个人跟我好，我想怎么报答他，我心里面先想好，尽管实际做不到这个程度，你让自己满足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