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家开始并不太穷,后来就穷了。钱全部都到了码庄那儿了,至于码庄又交给了谁,他们就不知道了。开始只是十块十块地买,后来就五十五十地买,再后来就一百一百地买,这样才有利于赶本,他们想把本钱赶回来了就不买了,但是本钱是越来越多了,他们刹不住了,如果不买,那钱就扔到水缸里了,真是心疼死人了!这样一想,他们又买,兴许这次就中了呢。还是没中。慢慢地他们的钱就没有了,他们甚至还欠了外债,还欠了油儿姑爹的几百块码钱。香港开码是每星期三次,就是造钱也没有这么快呢。儿子跟孙子孙女寄回来的学费,他们决定最后赌一把。他们去求校长,让他们的孙子孙女的报名费缓缓再交。
纪奶奶颤悠悠地起身到外面街上打电话。纪爷爷说,我也跟你去。
这是纪爷爷年轻时常说的一句话,年轻时的纪爷爷常常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纪奶奶。不管多大年龄,男人都像孩子!纪奶奶回过头来对他微笑,这让纪爷爷更想他们年轻的时光,纪奶奶脸上的皱纹没了,还原成了绸缎般光滑的肌肤,那眼珠子就像两颗新鲜的黑葡萄,让人有吃掉的欲望。一生中吃了多少次这样的黑葡萄,纪爷爷已记不得了。纪爷爷现在也是想吃的,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吃了,吃黑葡萄也是要有力气的。
纪爷爷跟纪奶奶到街上给儿子打电话,两个人的声音都很洪亮很快乐,儿子很放心。他们都不敢跟儿子说码的事,儿子是反对买码的。儿子和媳妇所在的纺纱厂破产了,儿子和媳妇在外面打工很辛苦,一个月也攒不了几个钱,寄回来的钱都是从牙缝里省出的。老两口没有听儿子的,他们都没脸见儿子了。他们还让孙子吃了那么多的苦。
街上的人大都认识,一坨一坨地卡在角落里看码庄发来的码报,小声地猜数字,有人说是十八,又有人说是四十八,争得不可开交。见老两口红光满面的样子,有人就搭讪说,是不是今晚要中大奖?
老两口就把头点得像只捣米鸡冠。他们搀扶着回了家,一个卖老鼠药的老倌子在后面唱黄梅戏,用喇叭唱的,唱得每个人都听得见。这个卖老鼠药的老倌子他们都认识,就租住在他们隔壁三家。他们家的老鼠药就是找他买的。问他的老鼠药是真的还是假的,老倌子就叫他们试试再买。这个老倌子真是的,人又不是老鼠。就算是老鼠,也不会傻到去试毒药呀。
还没到家,黑狗就呜呜地叫着。门是大寺般开着,孙子和孙女已经吃了他们炒的两碗鸡蛋饭。两个娃娃的嘴角边和鼻子里渗着几股鲜血,血凝固了,呈黑红色,一边一个地倒在了桌子上。他们准是太饿了,吃的时候太急了点,桌子上还残余了一些饭粒。他们脸上的颜色乌白乌白的,像一块生铁般硬。平日里姐弟俩虽然脸色呈现菜色,但皮肤还亮着,偶尔吃了从卤肉摊子上买回来的不怎么新鲜的猪头肉,鼻尖上还渗出一小粒一小粒汗珠,脸颊红扑扑的,比年画上的胖娃娃中看得多。
俩老的心都分成了无数瓣了,颤颤悠悠地飞走了,飞到哪儿去了,连他们自个都不知道。他们都糊涂得忘了最让他们牵肠挂肚的两个娃娃了。他们的身子都是木木的,舌头也木木的,于是,他们一句话也说不了。他们用木木的手替孙子孙女合上了眼睛,擦掉了嘴角边的血迹,给他们换上了最好看的衣服,把房门板下了块下来,让两个娃儿一头一尾地躺下,然后从柜子里拿了一床平日舍不得用的花床单,盖在两个娃娃的身上。中不中奖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中不中都得去死!纪奶奶到厨房去拿鸡蛋,纪爷爷就去拿藏在床角底下的老鼠药,他们本想又去炒上两碗老鼠药鸡蛋饭,然后吃掉的。纪奶奶拿了两个鸡蛋,后来又狠狠地扔在了地上,鸡蛋已经被藏在了糖罐子里好多日期了,不怎么新鲜了,蛋白和蛋黄混在一起,就像初生婴儿拉下的屎。这时,黑狗惶恐地摇着尾巴进来,纪爷爷把它赶走了,然后关上了门。还把门闩也插上了,任黑狗在外面呜呜呜地哼着,黑狗似乎有许多的话要讲,像个老人一样在外面絮絮叨叨的,可谁也没有心思听它的,况且想听也听不懂。到了下半夜,黑狗哭了。有好多人都听过黑狗的哭声,但是好多人都没有在意,人人都有操不完的心,谁还去操心一条狗是哭还是笑?
纪奶奶把鸡蛋扔在地上后,就接过了纪爷爷手里的老鼠药,倒了一半到手心里,放在嘴巴里嚼着。她的牙已经不怎么好了,可这老鼠药很面,就像她年轻时吃的炒面一般,香香的,还微带甜味。要不了几下就吞在肚子里了。纪奶奶吃掉后,就把老鼠药袋子交给了纪爷爷。纪爷爷好像回了一点神过来,他的眼里有了一点光亮在游动,他又想起了纪奶奶年轻时的光景。纪奶奶就打了纪爷爷一个嘴巴,然后踉跄地向孙子孙女奔去。
这药是真的,名叫三步倒。狗日的老倌子的药可真厉害!可惜没有下次了,只有下辈子了。要有下次的话,买老鼠药一定会找这个唱黄梅戏的老倌子买的,这个老倌子的生意肯定会火起来!纪爷爷的腿也开始软了,他看到纪奶奶的眼里在流红颜色的泪水,一颗一颗的,就像一粒粒红玛瑙。孙子的脸上有几颗,孙女的脸上也有几颗。老天爷呀,娃娃的脸是多好看啊!他挣扎着想到纪奶奶身边去,但他转了一个方向,他先到了门口,抽掉了门闩,然后才在纪奶奶的身边躺下。
油儿随黑狗进了屋。油儿就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样定在那儿了。他的心脏只是狂跳了一会,后来就停住了。等心再跳起来的时候,他腿上的定法就解除掉了,他战战兢兢地前后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就飞一样穿过院子,骑上摩托车跑了。黑狗急得在后面汪汪大叫,油儿一点都没听到。
四周很静。后面就是一块一块菜地,几个人戴着帽子在菜地里忙着。这一条边的人家都锁着大门,油儿的摩托车嚎得山响,没人望得见他。油儿骑着车跑回了家,就像有鬼赶着他似的全身大汗淋漓。牛肉胯子和摩托车就放在了太阳底下,油儿的老婆大声地骂着油儿,边骂着边上前收拾牛肉胯子。这时,几只绿头苍蝇飞来了,有只不识趣的还硬往油儿老婆脸上盯。油儿老婆把自己的脸白白地打了一巴掌,于是油儿老婆的骂声更响了。
油儿瘫了似的躺在椅子上。他摸了摸口袋里鼓鼓的钱,他的心又快迸出来了。他把手放在心口上按着,免得它真跑出来了。这样按了一会,心脏好像安静了一点,他才冲老婆吼了一声,臭婊子养的,再嚼蛆,爷爷把你的嘴撕成两片猪肝挂在屋顶上!他的声音转了好几道弯儿,颤悠悠的,好像一个五音不全的人唱的歌曲。油儿是很少发火的。油儿的老婆有点害怕了,住了声,把快干了血水的牛胯子用盐腌了。
纪爷爷的儿子和媳妇从南方回来了,是派出所通知的。纪爷爷的儿子抽空就拿了一把刀冲到油儿姑爹家里,把油儿姑爹杀了,杀了十几刀才杀死。他还追着其他几个人赶,他吼,一命换一命!他吼得很理直气壮的。他到南方去打工的时候只知道油儿姑爹是码庄,他认为是油儿的姑爹害了他的全家,所以他要油儿姑爹全家人的命来抵命。他很快就被派出所的人抓了,其他的几个人也并没有杀死,因为他没有力气了,他的力气突然跑掉了,这可是杀人的大忌。他对其他的几个人就像杀鸡似的,只杀了几条小口子,他的手就抖得像筛糠一样。他并没有杀红眼,如果真是红了眼,凭谁也不认了的,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有可能被杀死的。派出所抓他的时候,他只是一副壮志凌云视死如归的神情,让许多人同情万分而又牢记终生。临刑前他交待媳妇,要把父母和儿女的丧事办好,办好了丧事想去找他也可,想去找儿女也可,想另谋生路也可,总之他不会有一点意见的。但他媳妇好像很不争气,对他的话一点都不在意,整日里痴痴呆呆的,还对着公婆和儿女的遗体唱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咧,我家来了个夜出郎咧……纪爷爷的儿媳妇是外地人,到底是哪儿人,谁也不清楚。反正声音怪怪的,听不出是哪里人。
南门大街上的人给纪爷爷一家把丧事办了,是大伙抬起来办的。有钱的帮钱场,无钱的就帮人场,丧事很热闹,鞭炮炸得震天响,也不怕政府的人来罚款。政府的人今天也格外识趣,并没有一辆治安的车来捣乱,如来,可能就有好戏看。似乎每个人都觉得跟这件事有点关系,所以每个人都很尽力。
原来城里及城周围的人办红白事都要请唢呐帮子来热闹的。现在风俗变了,变得富裕了些。不仅要请唢呐,还流行请腰鼓队。腰鼓队都是一些条子正模子靓的嫂子们组成的,穿得要么一身白,要么一身红的,腰上还系一根大红的带子,带子边挂着一个小腰鼓。几十个嫂子随着鼓声咚咚地响着,成行成排地边扭着秧歌边向前走着,那秧歌虽不能跟北方的娘儿比,但也扭出了地方的风格,除了高兴豪迈外,还显得有点妩媚。一多半都是腰鼓队在前面开路,后面就是唢呐队。吹唢呐的男人们一边摇头晃脑地鼓着嘴巴把一个个调调放出来,一边用眼睛到处观望着,谁家的媳妇谁家的姑娘好看是个什么特色都被他们尽收眼底了。如家属们放声大哭起来,他们的唢呐就立即变成悲哀无比,跟哭声遥相呼应,让哭者更是悲痛欲绝,就是旁观者也不免有点泪沾襟的情绪。唢呐队的后面就是灵车了,灵车的后面就是或悲哀或木然或暗藏喜色的孝子孝孙们了。这样一来,加上一旁看闲的人们,五六里长的南门大街就占了大半了,水泄不通是常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