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爷爷和纪奶奶的丧事又有所不同。他们没有了子孙,想必是不想闭眼的。如果还留点眼睛让他们看到他们的丧事情景,兴许还有点欣慰,因为他们的灵车后面跟的人比任何一位至善至终的老人的子孙都还要多。南门大街上的人都还是些善良的人。亡者为大,就算死者恶惯满盈,活着的人们都不要去计较,什么闹心事能跟死亡来比?更何况纪爷爷一家在南门大街上的口碑一直不错,又是这样一种绝子绝孙绝户的悲惨结局,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难免会起恻隐之心。所以虽没有谁来组织,许多的人也都主动地站在灵车的后面,有的还讨得一块白布缠在头上,有泪的就流泪,无泪的就红着眼眶。
油儿对纪爷爷家的丧事分外尽力,只要有跑腿的事他就蹦得比兔子还快。丧事办完了,油儿却病了。
那条黑狗天天带着纪爷爷的儿媳妇到他们家门口转悠,黑狗不作声,只半睁着那双黑白不分明的眼睛。本来那双眼睛的黑白是分明的,仅只有几天工夫,那白眼珠就变成绿眼珠了,就像一个肺炎患者吐出的痰。那婆娘还很讲干净,头发总是用水梳得像被细雨淋过的松针,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就唱歌给人听,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咧,我家来了个夜哭郎咧……一听到这歌声,油儿就打摆子。这歌成了咒语,专咒油儿的。油儿喊老婆再拿床被子来。被子已经盖了三床了,油儿仍然哆嗦,把床抖得像来了十级地震。
油儿从社区卫生院输液回来。油儿现在闲得要死,码庄是不能再当了,公安局已经下了大力气,不管是卖码还是买码,抓到了一律劳教。公安局规定都是次要的,你有政策,我有对策。到了开码的那天,都用电话联系,电话号码是几天就换一个的,谁的是几号谁的是几号,只是用张废纸记着,用完了就烧掉,冲到厕所里去,你公安局的再狠,没有证据未必还乱抓人不成?问题是公安局还派了许多探子,跟老百姓一模一样地来找你买码,你怎么办?你又没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分得清哪个是老百姓哪个是公安局的。油儿并没有火眼金睛,为此,他不想去劳教,他不敢去冒这个险了。
油儿一手按着针眼,怏怏地往家走。远远地又看到了黑狗和那婆娘已坐在了詹老太爷家门前的石凳上,詹老太爷对那婆娘殷勤万分,不仅端了个小桌子出来,还拿了茶壶和枣啊梨啊的出来,陪着那婆娘说话哩。
每天都那样。如若不是那老爷子对这婆娘好,黑狗兴许就不会天天来这里。可油儿又没有权利阻止詹老太爷对人家好。油儿与詹老太爷只是邻居,并不是直系亲属,就算詹老太爷去娶了那婆娘,也与油儿没有相干。
油儿想转身走掉,他一点也不想看到这几个人和这条狗。可他一时又想不起往哪儿走,他有点走投无路的感觉,这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很可怜。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向家里走。走到门口,油儿笑着跟詹老太爷搭讪,詹爷爷,谈朋友哩。
詹爷爷睁着一双褐色的眼睛,几根长长的白眉毛都快盖着眼睛了,也不晓得剪剪。他对油儿望了一眼,还好,这回他没放屁,只是看见油儿就好像看见了空气似的。他喝了一口茶,又低下头对那婆娘说,姑娘呀,这句是这么唱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咱们中央红军到陕北……
黑狗的眼本是闭着的,听到油儿的声音,便极快地爬了起来,摇头摆尾地过去,叼住了油儿的裤角。
油儿打了尿颤,忙用脚踢开了黑狗,急急地开了门,找厕所尿尿。听得黑狗在后面恶恶地低声叫,喔——喔——噢,喔——喔——噢,听那声音黑狗要跟他翻脸了。油儿掳好了裤子,全身又开始打摆子,他不仅全身哆嗦,他的皮肤还起鸡皮疙瘩。此时正是秋老虎盛行的时候,中午有时比盛夏还热。油儿却钻在被窝里去了,他哼哼着,喊老婆跟他拿被子,老婆没有应,老婆不在家。
在被窝里又流一身汗,油儿感到轻松了些。他爬起来看电视,电视上说,城区里有疯狗出现,已经咬伤了七人,死了四人,且疯狗又咬了其它的狗,所以疯狗泛滥,建议市民看见野狗就要举报。油儿的心里一阵窃喜,他觉得老天爷还是对他公平的,总是放他一条生路。他绰起了电话,说他的隔壁就有一条野狗,快疯了。
油儿放下了电话,站起身,身子还晃了晃,他的心里有点害怕了,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事,他觉得他快死了!可他一点也不想去死,他还年轻得很,还只有三十六岁,结婚只有七八年,这其中的奥妙他还没有真正弄懂呢。他走到外面,太阳的面孔藏了起来,被云层盖住了,天依然闷热着,就像一个锅盖顶在脑壳上。他不敢开院子里的门到外面去透风,他怕那条黑狗!他想它一定会冲进来的,冲着他狂叫,那样他的摆子又会犯的。那摆子的影子装在他的脑袋里,只要有空就跑出来烦他,已经快烦死他了。
外面依然是那要死的詹老太爷的声音,他还在有模有样地说故事,这个故事好像已经讲了八百多遍了,这一条街的人都能当课文背了,亏他还有兴趣讲下去。可那疯婆娘听得咯咯咯地笑,就像有人挠了她的胳肢窝。
发了一会愣,油儿的肚子饿了,但他从来不会做饭,他老娘不在家,他的老婆也不在,他老婆去打麻将去了,中午麻将馆有饭吃。本来他是想到外面街上吃点的,但现在他又不想去了,他饿得有点团团转,他在院子里打了几个圈,天突然下起了雨。开始只是屋顶上有刷刷的声音响,就像有人在上面洒了盐似的,后来雨丝就飘到院子里来了,打在他的脸皮上和赤膊上,他忙钻到屋子里去,屋子一阵闷热,他又站在屋檐下,看雨丝慢慢地变成了雨线。
雨声变大了,外面一阵争吵声似乎更大,不一会,油儿就听不到雨声了,只听到外面的吵吵声。是詹老太爷的声音。詹老太爷的嗓门还是很大,人老声不老。他说,你们要打死它就打死老子好了!死娘养的,欺负到老子的面前了,老子的狗你们也要打?要打可以,叫你们局长来打。
油儿忙打了把伞,爬到平台上往下看。
派出所的一辆吉普车在一边闪着红灯,几个警察荷枪实弹如临大敌般围在詹老太爷的院子里。黑狗已被老太爷关在屋里了,它在里面低声地纳闷地愤怒地叫。那婆娘惊恐地扒在詹老太爷的身边,睁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这群人,就像一个小女孩儿。詹老太爷回头对婆娘说,我们不怕,姑娘!然后又回头对警察说,叫你们抓小偷抓强盗可没这么较劲,叫你们抓狗你们就像见了骨头的叭儿狗似的,你们说它是疯狗,你们说它哪儿疯了?哈,它疯了,老子看你们更疯!
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警察想到屋子里去看看,还没挪步,只是身子动了动,詹老太爷从屋檐的梁上抽出马鞭,在雨中乱抽乱抖,谁也看不出这里面的章法,只是那鞭子就像一个蛇头似的要咬人。马鞭已经有了些年头了,一些腐蚀掉的灰白色的花絮在空中飞舞,就像下了阵烟灰。左侧马厩里一匹巨大的枣红马在喷着粗气,蹄子也躁动不安地提起又放下,那蹄子大的有海碗粗,谁也难以想象踏在人身上是个什么感觉。
几个警察的脸有点慌慌的颜色。他们不知道这个养这么一匹奇怪的马的老头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他们与老头在雨中对峙了一会,其中一个看起来有点年长的找了一个很平常的理由就鸣金收兵了,这个平常的理由就是:他要回去接女儿吃午饭。黑狗被放了出来,只一会的工夫,它的皮毛都乱糟糟的了,就像被秋风吹得乱倒的茅草窝,它一出来就开始摇尾巴,一会儿冲着詹老太爷,一会儿又冲着那婆娘。
油儿下了平台,他的腿有点发抖,险些从楼上栽下来。他心里恨恨的,恨那詹老太爷,可这种恨只能压在心里,一声都不敢吱的。他不明白这老头为什么对一条狗这么在意这么拼命,难道他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可是他不知道这中间的一些子事,他又凭什么跟自己过不去?难道是老天爷在跟自己作对?油儿一想到老天爷,油儿的摆子病就又开始了。他脱掉了被雨水溅湿的背心,又一次钻进了被窝里,发起了十二级地震。
油儿的老娘是信佛教道教的,常常跟油儿他们说前生后世,因果报应。油儿的老娘做了许多媒,她说这有助于她死后得道升天。油儿的老娘见油儿老不好,就很担心,说他三十六岁是不是一个坎。于是买了红短裤和红腰带给油儿系上来避避邪,但是油儿的摆子还是照打不误,油儿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常常冒虚汗。油儿的老娘要油儿去算一卦,看是不是命里该这样,如是,就任它怎地都不怕。如不是,就要请道士和尚什么的来掰一掰了。
油儿跟油儿的老娘进得城里,来到关帝庙里。关帝庙就坐落在南门大街的尽头,关爷爷当年就在这条大街上威风凛凛地穿梭着,来回地巡视长江沿线。现如今关爷爷庙里的香火依然很旺,门口常常有牌子,说香港某某先生前来拜谒,说台湾某某同胞前来拜谒。关帝庙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建筑风格,很古朴,很威风,跟大殿里关爷爷的神像一样令人敬畏。关帝庙有许多的东西可看,不仅是它的建筑风格,还有关爷爷在守卫荆州郡时留下来的一些古迹,比如喂赤兔马的马槽,关爷爷用过的大刀、睡过的卧榻等等。正院里还有两棵古老的银杏树,一雄一雌,差不多有千年的历史了。但是雌的却枯萎了,据说是气死的,是被什么原因气死的,真正原因不知,民间流传的版本倒有一个,说是关爷爷在阴间找了个女秘书。
油儿跟老娘上得大殿,先在关爷爷神像前磕了头,上了香,又去神坛前烧了纸钱,才在签筒里抽了一支签出来,交给了一旁的年轻道士,请他解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