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波平就那样得意洋洋地收回万波平的目光,也朝前站稳,让眼睛虚空地随车子前移浏览着后退的两边景象:正月的大地尚未苏醒,山上的枫树比路边的梧桐树还要显得光秃秃,松树也没有往常的苍翠葱茏,地上的野草一律枯黄而沾满灰尘,只有田野里麦苗和春草娇嫩无比,远远地传递给万波平一些养眼的绿色。
突然,万波平背后被人点击了一下,万波平本能地转过头去,女孩低垂着头,让万波平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心想,可能是她不小心碰到了万波平一下。万波平很快转回头来,继续饱餐着车窗外麦苗和春草输送的绿色。自从生物老师在课上讲绿色对保护眼睛如何有帮助之后,万波平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抓紧机会摄取绿色,以保护万波平的视力。这一措施还真管用,在日后的高考前体检中被检测得知万波平的视力是二点零。万波平清楚地记得万波平连视力检测板上最下面一排山字符都看得很清楚,当时令自己怀疑是否得了远视症,结果一问那医师模样的检测员,令人高兴地得知远视症是看不清面前东西的,这让对眼前的事物没有视觉障碍的万波平放了一万个心。
分把钟过后,万波平的背部再次受到轻轻的点击,马虎的万波平对此不以为然,依旧沉浸在养眼的绿色和飞跃的回忆当中。这时,万波平的身体敏锐地感觉到女孩的身体靠近了万波平,因为万波平的背部透过西服感受到了女孩衣服在她身体的推动下与万波平的西服发生了接轨,尤其是女孩酥软的胸部以它独特的青春气力击中了万波平的背部神经,迅速传递给万波平的大脑。比这个信息更为迅速的是来自右臂的一阵被捏的疼痛,这疼痛击醒了沉睡在绿色和回忆中的万波平,这回万波平认真地转过头去,看到女孩也认真地看着万波平,这一刻让万波平想入非非,沉醉不已。但女孩的脸上,特别是眼神中透露着紧张,打断了万波平的非分念头,万波平在刹那间感到非常疑惑,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万波平踩着她了,还是她要准备下车了……一连串问题飞速闪过万波平的脑际。女孩用她纯洁如水的目光,指示着万波平朝万波平自己左边看看,一种心灵感应指使着万波平转了接近360度的弯,拧着脖子朝左边看去。这时,万波平看到那坏蛋小青年正恶狠狠地盯着女孩,眼神中充满杀气。却在遇到万波平目光的当口迅速收回,随之头也转过去了。这个时候,万波平竟还非常天真而傻瓜地以为,女孩需要万波平的英雄美。就在万波平转回拧疼了的脑袋,目光再次掠过女孩的脸的时候,万波平看到了她嘴唇紧张地动了动,她的右手伸出两个指头做着钳子的动作。女孩看到万波平已经看到了一切,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在她看来万波平应该已经明白了一切。是的,万波平明白了一切,不过不是在那一刻,而是在万波平转过头以后,满腹疑惑地望着窗外绿色枯色交错的那会,才恍然大悟:坏蛋青年不是同志,而是小偷。
万波平立即肝火中烧,可是理智告诉万波平他们肯定不是独自行动,万波平又没抓到把柄,千万不能轻举妄动。于是,万波平强压怒火,本能地抬起右手,在万波平西装内衣袋里放着钱的左胸上摸了摸,纸币那软中带硬的质感让万波平放下了心。这时,万波平感觉一直高举紧抓在扶杆的左手有点累,万波平顺势换了右手去抓扶杆。被轮休解放了的左手放下那一瞬间,万波平感受到了左臂的酸痛,心想,早该让它休息了。这样,万波平的身体就斜着面朝坏蛋青年了。万波平觉得万波平应该通过眼神严厉地警告他,至少告诉他:万波平已经察觉了他的非法动机和举止。万波平的身体语言和眼神,迫使坏蛋青年在下一站下客的时候,抢到了后面倒数第二排一个脏兮兮的座位坐了下来,离开了万波平的视线。
就在万波平将要放松警惕将要继续透过车窗从枯色围里摄取难得的绿色的时候,穿过已经稀疏的站客之间的敞朗空隙,万波平意外而惊讶地看到司机旁边汽车油箱生铁盖上坐着的另一位农民模样的夹克衫青年,正聚精会神且非常警惕地用捏着一瓣剃须刀片的左手,轻轻地划着坐在汽车最前排靠右窗那唯一客座上的中年人身上那洗得非常干净却无法掩饰过旧的西服的左腋下的一块。万波平的怒火在一瞬间复燃,万波平情不自禁地朝前边喊出了一声“哎——”,这片干涩的嗓音吸引了前边几位乘客不约而同抛来一瞥的眼光。夹克衫手中的刀片瞬间收回藏到手掌中,挪了挪自己的手,杀气腾腾地冲万波平瞪着眼睛。而那位中年人却依旧稳坐如山,他似乎对车里的一切充耳不闻,使万波平怀疑他是否是已经被岁月和生活磨掉了好奇心和良善心,变成了一个麻木不仁的冷漠者,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今天将要吃亏长记性了。
就在这时,万波平触电般地感觉到了自己身上来自左侧腰部靠后方的一阵被锋利尖器刺到的疼痛。万波平深吸的那口气吞回了万波平刚才的喊叫声,也吞回了万波平的勇敢,和万波平的正义感。万波平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刚才找了座位坐下的坏蛋青年此刻鬼使神差地又站到了万波平旁边,他的眼神是恶狠狠的,满脸警告地盯着万波平。而且,万波平探视自己被刺疼的腰部时,惊恐地发现这坏蛋青年右手正握着一把黑柄雪亮的匕首。万波平看见匕首刺穿了万波平崭新的西装,却保持着在汽车颠簸中不至于刺伤万波平的力度。万波平抬起头看到坏蛋青年正对万波平轻轻摇头,意思是叫万波平不要多事,这样大家才能相安无事。万波平此时变得不知所措,神经紧绷,大脑失控,身体麻痹,呼吸短促却无声无息。然后,万波平放弃了与这个比万波平个矮,却手握匕首的坏蛋青年的对视。暗暗使劲,微微往右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以保持更安全的站姿。
怀揣着怦怦直跳的心,万波平的目光茫然地从周围掠过,万波平发现一双双漠然的眼睛:有人偷偷地看着此时车中唯一年轻而个高的万波平,和万波平旁边手握匕首的坏蛋青年;有人脑袋固定眼睛缓转在那位安详抱胸似乎已经瞌睡的中年人,和重新开始用剃须刀片割划衣服的夹克衫;这些人总是保持着似看非看的姿态,满脸挂着的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情,唯一表现出来的是明知结果仍然好奇的旁观心态。还有的人低头看着汽车地板,另外一些要么似真似假地闭目瞌睡要么受托下巴眼望窗外,全都沉浸在自己的个人世界中,与世隔绝了一般。卖票员也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百无聊赖般地反复数着手中那叠又窄又薄的车票和用橡皮筋扎着的零钞。在这群冷漠的眼神中,万波平还看到另一双恶狠狠而充满杀气的眼睛,来自一位站在车厢中段穿褐色风衣的青年的警示频率非常高的眼睛。从他眼睛里放射出来的警示光束,不仅让万波平不寒而栗,而且让周围的这群老实巴交安分守己的农民乘客都避之大吉。
万波平的心底涌起翻江倒海的斗争,良心与自私,正义与安危,勇敢与怯弱……一一上演。万波平的内心里,斗争,又妥协,还有权衡,和幻想,混乱交织,身体却被冰封一般纹丝不动。在这期间,万波平发现夹克衫已经划开了一道直口,他的右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把万波平从未见过的特制钢丝钳,从划开的口子里伸了进去,几秒钟的功夫就拖出了一叠折好的夹杂着刚刚发行的粉红毛主席和以前通用的淡墨绿色四伟人以及其他小额的钞票。而那位中年人却仍然丝毫未觉地安详惬意地享受着他的旅途,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姿势不改。万波平目睹着这一切,心惊肉跳,却又冷漠无情,和车上所有乘客一样保持一种明哲自保无动于衷的姿态。
汽车在一棵老梧桐树边不熄火地停了,那三个胜利得手却不漏声色的青年,大摇大摆地依次下了车。万波平后面的女孩从万波平身边与万波平擦肩而过,也下了车。万波平却还惊魂未定,不知身在何处一般陷在恐惧与自责的交织之中。等车子重新启动,窗外的景象电击般地提醒万波平:到了,该下车了!万波平赶紧张开了一直张不开的嘴,厉声喊道:“师傅,停车,万波平下车!”司机生气地回敬道:“搞么子鬼,刚才哪里去了?”万波平事后才听出来他的一语双关,充满责备。不过,好歹在万波平冲到门口附近时,他还是把车给停了下来。汽车仿佛也非常生气地颤抖了几下,几乎要把万波平晃倒,好彩万波平在倾倒的一瞬间顺势抓住了扶杆。卖票员抬手一拉门闸,车门哗啦打开,万波平腾空一跳就下了车。万波平从汽车满是厌恶而扬起的尘土怪圈中突围后,走向那边延伸去一个村子的丁字路口。这时,万波平看到那三个青年上了早已等在路边的一辆破烂不堪的小面包车,它哐嘡哐嘡地卷起一阵尘雾,扬长而去。那女孩走在万波平即将走过去的村道上,万波平羞愧难当,身体沉重却腿脚轻飘地追随她的脚步而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