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转过来对护士说道:“去,叫手术室准备。”那护士应了一声便转身而去。
啊?拉着白色被单的万波平听到这一句,心里不由惊吓了一跳:死了,怎么办,要进手术室……怎么搞成这样。他本想问一句,可是,他立即觉得医生的安排自有她的道理,自己在这个时候不能给她添乱。
万波平内心越发紧张起来,他越想越害怕——都要做手术了……该不会,流个产还要难产吧?如果那样,自己可就死定了,绝没有好果子吃……一旦贾静怡她爸爸妈妈知道了,还不打断自己的腿?还不闹个天翻地覆……老爸老妈知道了……左邻右舍知道了……老师都知道了……简直要把自己的脸和家人的脸,班级的脸乃至学校的脸,都给丢尽了,以后还不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万波平对病房里那些人的提防,已经丝毫没有了光。他也就干脆不跟他们计较了——爱看,就看去吧。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真是!
万波平回过头,看看贾静怡。贾静怡正闭着眼,脸因为使劲而显得有点扭曲,肌肉和皮肤都绷得紧紧的。她曲着的双腿下,已经惨不忍睹,黑红黑红的一大堆,殷红殷红一大片,正散发着热热的腥臭味道。
那味道并非此时此刻才钻进万波平的鼻子,只是,这个时候,钻得特别厉害,势不可挡,势如破竹,见缝插针,使得万波平被完全的侵占,整个呼吸系统,整个血液循环系统,整个神经系统,整个身体,都无一幸免。万波平竟然忘了恶心和呕吐,他被麻醉了,他被定格了,他几乎僵化了。
但是,那脑海里的思绪,却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迅速,那么的灵敏。像一道道闪电,在他的第六感世界里,纵横无忌,肆意穿梭。
那转瞬即逝的思绪,纷乱不堪,却无一不在宣告一个信息:糟了,完了,惨了,死定了。让万波平感到无比的恐惧,却又无能为力。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贾静怡,看着她那红色热血的腥臭世界。他竟然渐渐地觉得,那腥臭是一种最特别的气味,那红血是一朵最美丽的鲜花。
他的理智告诉他,那是错觉。但是,他的感性让他无法停止去吸纳那还透着热气的味道,也无法停止用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一团团褐红色的血块,和它周围的鲜红色血液。他渐渐容身于其中,变成了其中的一滴血,一滴自由流动的血,在那褐红、黑红、暗红、殷红、鲜红、淡红、浅红……红红的世界里,随意游荡,无息无止。那红色世界,海洋般无边无际,而又像是深不可测的无底深渊。他变成了一头无头苍蝇,在里面,不知疲倦地飞啊飞,飞啊飞,无力控制方向,也无法停止舞动,身子总是无物可附,四周无处安身,就像是掉进了宇宙真空,传说中的奇点,获得了终极意义上的永恒。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医生说话了:“嗯,很好!这下好了。慢慢放慢呼吸,让自己平稳起来,放松,放松,放……”
原来是对贾静怡说的,不过,万波平还是被医生的话,给叫醒了。他在醒来的那一刻立即意识到医生是在对贾静怡说话,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醒来。
自己不是一直盯着贾静怡双腿那一滩红色世界的吗,怎么就什么也发现呢?医生却说,好了。这是怎么回事?万波平在心里暗自问道。
万波平转眼去看贾静怡的脸,像从她那里得到一点提示。果然,贾静怡那本来绷紧的肌肉和皮肤都开始放松了,呼吸虽然比较微弱,却也明显地渐渐平缓而稳定了,眼神里透出一种叫人安宁的光芒,满是饱受折磨之后的释然和轻松。
看来,是真好了。那么就不用去手术室做手术了吧,刚才真是吓死人了。万波平心想。至此,他那绷紧的神经也得到了放松,恐惧感带来的失魂落魄,也被贾静怡那安详的眼神给拯救了。
看到万波平的眼神关注着自己,贾静怡对他微微一笑,像是安慰,也像是感激,更像是互相庆幸。这时,真有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喜悦,一扫万波平心里,刚才还郁结揪拧在一块的担心害怕乃至恐惧所形成的那层层叠叠的阴霾。
医生在这时,竟然用手肘顶了万波平一下。万波平转过头望着医生,医生看着他的眼睛,努力不让旁人听到,轻声细语地说道:“先生,请看这里。”说着,她又习惯性地拉回口罩。她在说话时总要拉开口罩一角,说完又熟练地给拉回去。
医生用她那戴着塑料手套的手,伸向一团暗红的血团,拔了拔。万波平便看见了一个只有巴掌那么长四肢伸直的已然成形的人体,那“大”字型嫩嫩的躯体,透明的一般,像是一块血玉。透着一缕缕血丝的躯体,若软异常,不可能长了骨头,给人一种黏稠的感觉。这哪里是人啊?万波平简直不敢相信,他宁愿相信,那是一团粘稠而柔软的透明胶状物体。
万波平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是他再怎么努力去凝视,去观察,去分辨,他仍然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已成人形的肉团。头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球状体,根本就看不出五官来。躯干一样只是一根比手指还小的肉团,各个器官估计都还来不及长出来。四肢伸直,一点也不像万波平曾从书上看到蜷曲着身子的婴儿胎图。可能恰是药物使他成了这个形状,才能把它给分娩出来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药估计就是类似于化学里讲的催化剂,把婴儿胚胎给迅速催熟了。像果实一样,熟了,就必然要脱落而离开母体。
好残忍啊,想到这里,万波平心里隐隐作痛。当然,更令他心痛不已是,那孩子是自己的骨肉啊,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个基因传承者!竟然,竟然就这样被药物给毁了,就这样给扼杀在生命的摇篮里了!他都来不及长全身体,更不消说看一眼这个美丽光明的世界。
随着血块在变黑变暗,那团透着血丝的透明肉体,也越发暗了下来,气色渐渐失去了生气,并渐渐地有反应,变僵……在万波平的眼里,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亦如他的灵魂。
万波平感觉到自己的胸口非常的堵,堵得他呼吸不畅,堵得他头晕眼花,堵得他身心麻木。好像自己,也随着那团肉体的生气一起消失了一般。
医生再一次用手肘推了推万波平,拉开口罩一角,说道:“先生,可以了吧?看完了没?不要再看了!”
万波平像堆朽木一样,完全失去了知觉,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医生把万波平的沉默当成了默认,她不等万波平反应过来,就转头对贾静怡说道:“我们要为你做一个清宫手术,帮你清洗子宫和下体。”贾静怡一言不发,默默地点了点头。
护士从万波平手中夺过被角,把它盖在贾静怡身体上。被夺了被单的万波平,这时才发现,身后早就已经站了两个护士。其中一个护士对他礼貌地说道:“先生,请让一让。”说着,就移动脚步伸出双手忙活起来。没等万波平完全反应过来,两个护士已经用被单裹着贾静怡,一人一头,抱起贾静怡就往推车上抬,医生在一边接应。
万波平麻木地挪动着笨拙的双腿,走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给推进来的推车的一头,给它和医生护士们让开道来,傻傻地看着她们在那娴熟地忙活着。
贾静怡望了万波平一眼,就被护士和医生推着出了病房。万波平目送她被推走,不知所措。他转头看了一眼黑红一片,污浊不堪的病床,顿时,一种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一个激灵,他挪开了步子,追了出去。可是,他只看到贾静怡被推进手术室时推车的尾巴。他站在那过道里,更加茫然失措,不知所往。
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他又踱了踱步子,心里七上八下地想了想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走回了病房。
回到病房,万波平就开始发愁,这个床铺怎么办?他想自己动手,可又不知道怎么处理。但是,不处理又不行,这个样子多么恶心。再说,等下贾静怡回来了怎么睡呢。经过一番心理斗争,他决定动手。他想要把这床垫一并卷起来给扔出去,再向医院索要新的就是。
万波平弯下腰去,把本来放在枕头靠床里边的背包给拿了出来,还有几样散放在那里的纸巾之类的东西,都一一捡起,全部放到床头柜上。
在万波平正要卷床垫的时候,邻床的一个妇人开口了:“小伙子,叫护士来弄啊,你哪里知道怎么弄?”这个提醒很在理。何况,她是如此的热心,完全不计较自己先前的抵触提防她的态度。万波平赶快放下床垫,松开手来,转身去找护士。
恰好,在万波平走到过道的时候,那个熟悉的护士,抱着一叠东西走了过来。万波平就站到一旁,让开道路。
护士很专业地卷起弄脏了床垫,再给安上了新的棕丝床垫,铺上新的洁白床单,摆上一张同样洁白的被子。抹了抹,递给万波平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眼神,就出去了。万波平本来想猜猜刚才那护士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料,那个护士又转回来了,冲他说道:“先生,请送一身干净的衣服去手术室,包括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