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湖南女生的故事
9月底一次课间休息,她直直走过来说:老师能给我带什么书看吗?恰好手边新买的书都分发出去传递了。再上课,带去提前还回来的刘香成影像集《中国:1976—1983》,买这本书的初衷是为新时期诗歌课做背景阅读的。
她接过书轻翻一下就抬起头,白皙又缺血色的脸上满是失望:老师还有书吗?哦,她的意思是要看厚重的“字”,而不是随便递给她一本“画”。我说下次带给她。
很快收到她的短信说她很痛苦,家里遇到了事情,睡眠不好。我简要地回她说:好好休息,下课路上可以跟我一起走。下课时候,我和三五个同学一起,她始终拿一卷报纸,跟在旁边,大家分头散去吃午饭了,只有她跟着我,好像并不想说什么,走着走着到楼下,我说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想上楼吗?她说好哇。上楼,已经过了12点。我说一起吃饭吧。她说,好哇,但是老师我可是很能吃的。我说看你脸色太白了,不会是贫血吧?她说有点儿,但是没事的,身体很结实的。动手做饭,她说她会切菜,在旁边看一眼就知道,她属于笨手笨脚的,但是兴致很好。她说她奶奶老是说她不能这么切菜,老是骂她,她偏不听,她爱怎么切就怎么切。我没说什么,由她切。直到吃过饭,面对空盘子,她才开始说,显然这是闷在心里很久了的: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母亲去世了,在湖南乡下。而她的爸爸现在也得了重病,她说她这些天好痛苦。她是老二,家里还有姐姐正在江苏读大四,本来准备考研,现在家里出了事,不知道能不能考了。
小学一、二年级时候她是没有课本的,因为没交学费。没课本也没什么感觉,反正是只知道玩的小孩子。她的老师什么课都教,数学语文都是他,手里拿根棍子随时扬起来打学生,是当地最硬的木头。她比画着,我没法儿想出那是多么尖硬的木棍子。那老师经常打经常打。到期末老师喊她不能上课了,回家取钱交了学费再来,她跑回家,母亲正生病在床,母亲说没钱,让她回学校去,回学校老师还是赶她快回家取钱。就这样她两头跑,反正是两头乱跑。父亲也不给钱,他很少拿钱回家的。这样,她就没去学校也没参加期末考试。
三年级了,好像是家里给交学费,她又能去上学了。老师很厉害,能一会儿上课一会儿做饭一会儿自己回家干点儿活,让小孩子们自学。老师的女儿也在这个班上,自然成了这个班的“王”,什么都说了算,支配同学,人人都怕她,因为她能整人。老师女儿会命令一个女孩子去河边打一碗水,结果打水回来迟到了,被老师打了一顿。三年级的时候,这老师不教他们了,换了新老师,马上,大家全都不理老师的女儿了。
后来她学习不错,但是,奶奶总是打她,她曾经想过自杀,不想活了,但是想想死也很害怕。五年级,遇到一个20多岁的语文老师,非常好,上课可以自由发言,教室的一角放上他自己的书,大家都可以看。是在那时候,她看到了《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阿凡提的故事》。
每天上学要走10里路,走一个半小时,每次走都是很渴很渴的。
我问:没有水壶?
她说:没有啊,没水壶,同学都没有。
每天中午带米和菜在学校做午饭。放学回来的路上她就举着一本童话看,一边走一边看。她起身给我学那个姿势,侧面单手举着书。说到欢快的事,又吃过了饭,脸色红润多了,她说:那时候就是走路我也能看书。遇到了好老师,每天都感觉好,走路也是直直的,可精神了。一次走在路上,遇上一对夫妻,那阿姨说,这个孩子是不是当班长的啊,这么精神!她马上说是啊。其实她不是班长。但是听到陌生人的夸奖,她真高兴,从此就更爱看书。这位好老师之后又换了一个好老师,也是教语文的,因为考试成绩不理想,很快被调去教数学了。
她变得很喜欢上学。湖南农村下雪的晚上,路很滑,放学回家不知道要走多久,到家的时候奶奶已经睡觉了。那时候村子里也很少人能看电视,只有一家人有电视,那家男的总是打女的,打得那个狠啊,经常满街追着打,人们也追着劝。结果总是很荒诞,男的被一帮男的拉走,女的被一帮女的拉走,后来就一伙伙地聊上天了。这时村子里的孩子就这边那边地在中间跑啊跑。
上初中第一天的早上,她穿了一套绿色连衣裙。那条绿裙子被她描述得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好像是人间最美的华服。出门才走十分钟,路边杂草上的露水把可爱的裙子全打湿了,全身都湿透了,她被迫跑回家,换了旧衣裤,再用塑料膜把自己全包住,才去报到。那个绿裙子真好看,她连连说。从此,每天上学都要先用塑料膜把自己包严,走二十多分钟的山路,然后把塑料膜卷起,寄存在路边一人家,再走大路,从此再没穿过那条绿裙子。
上初中后,学校不让带米了,要求直接交钱统一吃食堂,这样一个月要好几十块。交不上啊,太贵了,她只好和班上一个女生两人合吃一份饭,只交一份钱。后来,两个人再遇到总是非常非常后悔:我们两个都没长到一米六,都怪当时太傻,天天吃不饱能长高吗?
她说,初中三年的记忆就是吃不饱。初中以后是两个字:“饿”和“冷”。高中住校,从来没用过热水洗头发,冷水,头发很长到了腰,冷水冰得头皮都麻了。从那时候到现在,她一直特别怕冷。
来和我说话那天是10月下旬了,她说一会儿就去买厚棉被。忽然她反问我:一般会以为我要买便宜的吧,不是,我喜欢买不那么差的东西,有时候我也看看别人买的。她的意思大约是,别人买差的东西,她不喜欢,她瞧不上便宜东西。几天后,收到她的短信,说头疼睡不着,买的棉被难道是黑心棉,熏得人头疼。
来上大学,才是她第一次坐火车:学生谁没事儿坐火车啊,以前看过火车,没坐过。也看见过飞机,没见过飞机起飞,只是见到飞机在天上,高高的。
她的意识很跳跃的,会突然说:老师,跳楼多疼啊。
我说,你还没去过湖南以北吧。她说是啊,没去过的地方太多了。我说,来上学见到了海,可你还没见过草原,没见过雪山,没见过的多着呢。
她说:是。我还非常喜欢穿别人的衣服,那没什么,干净就行呗。
说到爸爸的生病,她说城里人的医疗费80%报销,乡下的人30%报销,家里欠了很多钱。好几万。
一旦爸爸走了,她希望能到处看看,似乎已经在期待那轻松和新生。她说未来就是她和姐姐,应该生活得很不错。
进家门是中午12点,送她离开是下午3点40。她要去校外很远的地方追要做家教时候欠她的95块钱。第二天,我问她钱要到了吗?她说没有,家长没在家,虽然之前是约好了的。
出门时,展开路上卷着的报纸,她问:老师看了这期的《南方周末》吗?是10月20号的报,真实版的《盲井》—《一个瘸腿前矿工的“杀猪”生意》。她说想介绍这文章给老师。我买过那份报,已经看了。她又问,老师看过《盲井》?我说看过。她稍稍迟疑问:会不会太血腥?我说,没让人受不了的镜头。她把报纸重新卷起来。我送她一本《2008年随笔选》补偿她对“画册”的失望。我说多看点高兴的书吧,她的眼睛忽然亮一下说:我看了学校图书馆,有《格林童话》。
听着很重的脚步声下楼去。前一次她失望于刘香成影像集的时候,我曾经想过带《夹边沟记事》给她,听了她的故事,改送她一本温和的书。
生病、缺钱、打骂。七八岁因为交不上学费被支使得在学校和家之间来回跑,随后挨饿、挨冻,看着村人从家庭暴力演变成男男女女聊成一团。就是这些碎片构成了她早期的人生记忆。
期末,又碰见她,她向我介绍了几本科幻杂志,下学期她准备选修宇宙探秘课程。
她说有一次上课看一只蚂蚁,她故意让脚一动不动,看蚂蚁上不上她的脚,蚂蚁最后选择离开了。她说,这只蚂蚁看我的脚就是泰山啊。忽然她又跳话题说:你以为我会沉在其中吗?
能感到她非常敏锐强烈的自卫和自尊。我说我遇到事情的办法是写,她说她的办法是“吃”。我问不怕吃胖吗?她说她能控制。
2.黄菊的故事
2008年《上课记》写过“黄菊的故事”。
2011年圣诞节刚过,她想来串门,说再不来说说话就怕很难见老师了。哦,她大四了。黄菊坐在沙发上,和三年前相比,沉稳端庄舒展多了。我确信不只是一堂接一堂地上课让她变化了。
隔了三年,知道了2008年深秋她忽然离校回家的原因,也知道那个晚上慌慌张张给我打电话的是班上的一个辽宁的同学。黄菊的高考志愿填报的就是“戏剧影视专业”,身边没人说得清戏剧影视学的是什么,她以为学这个将来能当新闻记者。从家乡陕西汉中来海南也是她平生第一次坐火车。诗歌课上说到海子15岁考上北京大学是他第一次坐火车,课后很多学生都对我说,如果不是这么远来上大学,根本没机会坐火车,甚至没机会见到火车,不学习去乱逛,那不成了盲流?
黄菊进大学读了两个月,发现学的东西不是她想要的,茫然又失望,决定回去复读重考。并没和人多商量,自作主张离校,上了回汉中的火车。回到乡下的家,又陷入新的更大的失落,她决定返校。黄菊离校出走,在家里停留一星期,又回来了。说明她既随性,也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多少人迷迷糊糊混过大学四年,而她始终想掌握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