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即使在凄苦的日子里,也会有难得的温馨。哪怕这种寒春里的暖意,是短暂的,瞬间即逝的,然而对当时已经失去一切的我来讲,这片刻的宁馨,便是我在苗乡最美的回忆。
于是,当你走出绝望,再回过头去看,便觉得那山那水,那满岭满谷的桐花,那凄风苦雨,那烟云,那泥泞的梯田间的小路,那苗家姑娘飘曳的衣裙,以及鹁鸪的啁鸣,秧鸡的呼唤,烤粑粑的香味,寨子里的鸡鸣犬吠,在我脑海里,就成了一幅永恒的、只要记起来便能感觉到人间亲切的图画。
越是接近自然的人,也越是率真,也越是无矫情的善。
我想,这便是人在世间值得活下去的真情,否则,永无止境的撕咬,那岂不是太累太累了么?
人最好不要倒霉,然而,一个人要不想倒霉,又谈何容易?倘若你比较地正直,又比较地不聪明,既不善于避开来势凶险的势头,又不会、也不肯找一个替死鬼把他推上断头台,自己得以脱滑。那么,你就难逃一劫,说不定永劫不复。其实,我也发现,命运蹭蹬,已是常事,许多人都不能幸免的。只是一下子你由人变为非人,又有一些聪明人(很不幸,不久以前,我又一次领教了他们恨不能致人于死地的卑劣)让你过不去,或者很过不去的时候,一下子你发现人们都远远地离开了你,你所接触的目光,都在异样地充满敌意地戒备着你的时候,那日子就变得相当相当地难熬了。
那时,我在贵州的山区里,一个新建铁路的工地上“劳动改造”。
我不知道怎么迷路的?当然,我更不可能知道人在捉弄人的游戏中,竟会有那么多的残忍。至少,哪怕有一点同情呢?也不该把我一个人抛在周围是深山老林,早撤得空空的工地。当然可能还有一些野兽,不过那也无所谓了,相比之下,并不存心挑衅的那些凶猛的动物,要比想方设法让你活得不自在的人,好处得多。
事后想起来,便觉得我们过去社会生活中许多的“造作”(不知这个词是否贴切?),实实在在是自己作弄自己。林彪逃跑了,折戟沉沙,其实这本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但一级一级地内部传达下来,传达本身倒弄得比传达的内容还神秘。到后来,基本上等于全民都知道了这位副统帅摔死在温都尔汗,还要神乎其神地搞成绝密的样子,于是演变成一种传达仪式。谁有资格先听,小范围听,谁有资格后听,大范围听,和谁无资格听,便成为某种精神享受的待遇。听了什么是无关紧要的,比你先听这个事实,脸上立马挂着一副优越,也能快活上好几天。这一方面是中国人特别容易满足,另一方面,中国人但凡发现有一人不如他时,就会得意,就会狗脸生霜,就会对不如他者作威作福。
许多无聊和残暴,都是由此产生的。
我看到我那个施工小单位,舍我以外的百把十来个人,紧急集合,都拉到荒山野岭之上,四周布满民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煞有介事地在听支部书记传达当时的中央文件。
这种森严壁垒的防范措施,显然只是针对我一个人的。当时国内外的敌对反动势力,再笨伯,也不会到这儿来窃取这个情报的。不知哪位革命同志出了个主意,若是将我弄到一个距离较远、一两天怎么也走不回来的地方,那他们学习讨论,就可以不必忌讳泄密了。
于是,半夜里,把我叫醒,上了一辆蒙着篷布的卡车,也不知开了几许路程,让我下车。然后,屁不放一个,于黑暗中,那车又颠簸着离去了。我一个人不辨东西地直坐到天色微明,才辨别出是废弃的采石场工地。
“操他妈的!”我朝那空旷的山林,无济于事地吼了一声。
我所以忍不住咒骂想出这恶主意,和赞同这恶主意的一些人,是因为他们料到,如果我不傻到非饿死在这荒山里的话,就只乖乖地往回走。时间都给我计算好了,抄近路,也得一天功夫,顺大道,两天也未必走回单位。而且,他们料得更准的,如同在一个无形的牢网之中,我无论怎样挣扎,也休想扑腾出这份严密的控制。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回去继续接受这份劳动改造。因此他们相信,第一,我不会跑掉,第二,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我必然有求生的本能,第三,如果真是出意外,那是我的事,一个大活人,会摔死在崖坎上,会淹死在河沟里?会被山里的狼或者什么野物吃了?
人把人不当人的最残酷之处,就是从折腾人中取乐还能心安理得。
贵州的山,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一律碧绿青葱,树深草长,或层层梯田,水平如镜。我一面走一面恨我自己之软弱,是脚尖朝着那些以整人为乐的人走去,而不是脚跟背对着远走高飞。为什么就没有那股悖谬的勇气,偏不按他们规定的道儿走?干吗要就范呢?至于杀头吗?可脚下的路,实际上倒是反方向行进着,真是像要跳出这张无形的网似的越走越远。
等我发现山间小径越来越狭窄,越陡峭,越来越不像一条路的时候,走入浓荫蔽日、肃杀阴森的密林中去,那气势便有点毛骨悚然了。分明朗朗晴天,雨滴飘然而至,树叶纹丝不动,却有飕飕凉风,连空气也变得原始,生野,周围的响动也十分的陌生了。
糟了,我想我是迷路了。
更糟的是,从天亮到此刻日头偏西,不但粒米不曾打牙,连口水也没喝过。
按说,一个活人在森林里,是不应该饿死的。但我想,倘不饿到快死的程度,倘有一线生机,还是下不了狠心张嘴去吞噬那些苦涩的浆果和爬行的虫豸的。既然我还能支撑,那我就必须走出绝境。我知道,碰上这种鬼打墙的事情,也许绕来绕去,走的全是冤枉路。惟一的办法,应该停住脚步,节省体力,冷静下来思考出路。可深秋山林的夜晚,那份闲饥难忍,那份孤寒凄冷,恐怕要更难熬。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继续摸索着前进,至少死和活各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
但想是容易的,一步一步走下去,却太艰难。最后,精疲力竭的我,在渐渐黑得什么也分辨不清的山林里,只好四脚落地地爬行。终于,连爬也爬不动了。
我不知道那时那刻的我,离死亡还有多远?不过,我相信,真到了临近死的时刻,对死的恐惧,倒是渐次的淡了。
就在这一刹那,远处传来了我此生中所听到的一首最美的歌。
我知道那是苗歌,那是苗乡青年男女,在收获季节以后,谈情说爱的情歌。这歌声便成了我前进的方向,不管脚下是不是路,直奔过去。其实,距离并不很远,隔座山而已。细细琢磨,人生有时如同迷路,悟过来,告别那永远也走不到头的路,也只是一步之遥罢了。那几个苗族青年劝过我来着,你干吗还偏要回去呢?
是的,我也问自己,我干吗一定要回去呢?
于是先闻到了烧茅草的烟味,接着看到了篝火的光亮,随后,是幢幢人影。我肯定是再无半点力气了,才喊了两声便晕倒在沟坎里的。等我醒来睁开眼,已发现我躺在窝棚中的一堆干草上,一盏马灯映亮了围着我的几张年青男女的脸。
那个夜晚,是我这一生中最温馨的记忆。
不仅仅是温饱,人除了这个基本需求以外,还会渴望一些别的什么。那篝火堆里烤得滚烫的红苕,那瓦罐里的新米粥,那水壶里家酿的糯米酒,当然是无与伦比的甜美,至今回忆起来,点点滴滴,犹在心头。但永不能忘怀的,是他们把我当作客人看待,而不是必须加以戒备防范的敌人。尽管我坦陈地告知他们,我是谁,我怎么回事,我如何迷了路的,他们自然是听见的,明白的,但他们却装听不见,装不明白,好像萍水相逢的朋友,言语变得多余似的,一个劲地劝我吃,劝我喝。
等我吃饱了,喝足了,向他们打听回去的路线时,他们惊讶地打断了我的话,不让我说下去。那意思我完全懂得,你好不容易摆脱那些不停地折磨你的人,干吗还要自投罗网呢?
那种不快活的日子,还没有过够吗?
你为什么偏要回去呢?你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就是不能再回那个老地方。
我真恨我自己,尽管我答应了这些善良的人,我不,我绝不。等我告辞了这些殷勤的、好客的、特别富于同情心的人,重新上路的时候,篝火已成残烬,东方开始放亮。我能感觉到站在山坡上的人,那一份期待,然而,我还是走上了我不情愿,也是这几位朋友们不希望我走的那一条路。
是与生俱来的怯懦么?
是那无形的网,不但拘紧了身体,还束缚死了那颗心么?
我一边走,一边诅咒自己,中国这么大,世界这么大,你为什么就不能多一点突破的勇气呢?
当我执笔回叙这段往事的时候,不禁怀疑,谁能保证不会再碰上这类那类十分的勉强、十分的别扭、乃至于以笑着的面孔要你接受的屈辱呢?是否能大声吼出一个“不”字来,跳出罗网,义无反顾,掉头而去?我敢说,那束缚得太久,形同阉割的心,也许未必生得出这份胆量呢!
也真可悲!不是吗?
那么,读者朋友,我想请教,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