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宇终于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腿,家珍知道他终于要开口了,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再次开口,翔宇总会有这样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作为预告,家珍不是不紧张,手指过度用力地抓住座椅的边缘,僵硬得发白。
“家珍,对不起,我今天有点喝多了。”
家珍的心猛地飞起,却又狠狠坠落下去。
“我太高兴了,我在国外读书的女朋友下周就要回来了,等她回来我们就要结婚了。我真的太高兴了,所以多喝了两杯。对你很抱歉,家珍,你不知道,你总是很像她,真的很像,所以我看见你的时候总是觉得特别的亲切。”
家珍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心猛地坠落到失望的湖底,四溢起来的只是委屈,家珍一贯是内敛的,但是她允许自己这一次的失态。
“你是一个混蛋!”
家珍打开车门一步一步走开,宽阔的马路上,两排明亮的路灯酷烈地照射出她的背影,悲伤得很清晰。
……
家珍又一次掏出了自己的手机,翔宇发给她的那条信息她还一直保留着,还是那几个字:家珍,真的对不起。每一次看到都是不同的感觉,从委屈到愤怒,从愤怒到自怜,从自怜到嘲讽,从嘲讽到感伤,最后只变为一种钝钝的疼痛,若隐若现。家珍舍不得删,因为她觉得那是翔宇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纪念,不可能继续,不能够继续。
……
在电梯中,家珍快速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当敲开家门的时候,她又换上了那种淡淡的笑容,尽管家里人并不会过多地关注,但家珍还是督促自己调整好心绪,然后按照惯常的节奏,吃好饭,看一会儿电视,然后洗了澡,略略在客厅转一转。直到终于踏入自己的房间,家珍的肩膀便像泄了气一般垂下去,在这个无需面对他人的空间,她需要好好安静一下。
昨天傍晚时的那封抄送全体同事的邮件仿佛至今还字字都在眼前,发件人是翔宇。“感谢领导和同事的支持和鼓励,和大家在一起的日子很开心,离别的话总是不得已才说出口,但是希望我们依然是朋友。”
翔宇要走了,现在社会中公司的同事总是分分合合的,但是走的是翔宇,女孩子们都是沮丧和惋惜的。但是对于家珍来说,却是分不清是救赎还是更深的坠落,家珍需要安静地想一想。
……
家珍做好了鸡蛋羹,厨房还是完好无损的。我感到很欣慰,她的动作很娴熟,打蛋、放水、调味、放在火上蒸,一切都伶俐而干净,一改上次的手忙脚乱。即使鸡蛋羹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菜,我依然是对她刮目相看。
成品上桌,小小的一碗,还不错。以家珍的水平来说,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蛋蒸得很透,香味也尚可,虽然没有卖相,但是总还过得去。我觉得有必要给她一些鼓励。
“不错,说实话出乎我的意料。”她一定不是第一次下厨做这道菜,这点我还是有把握的。
家珍的表情有些尴尬:“其实,除了这个,我并没有做过其他的菜。”
其实能看出来,但我还是开口问了:“上次你的朋友说你常在家帮忙,我以为你有些基础的。”
家珍摇了摇头:“那是她乱猜的,我从没和她这样说过。我妈妈也是不让我下厨房的。”我点点头,这在如今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家珍的举止,其实并不很像备受溺爱长大的孩子。
仿佛已经洞悉我的心思,家珍又缓缓说道:“我妈妈是继母,她不想被人家说她使唤我干活,所以从小到大什么家务都不让我插手。”
我有些懂,那些并不单纯出于关爱之心的关爱其实一样会是冰冷刺人的,依偎在妈妈身边在厨房里忙碌,也是很多女儿心中的爱。我有一点替家珍难过。
家珍却没有在意我片刻的无语,只是低头看着桌上她自己做的那碗蛋羹。愣了一会儿神,忽然苦笑:“鸡蛋羹,多平凡的菜,谁会注意到呢?”
我没有答话,只转身坐在窗口专心煮茶。上好的大麦焙炒之后粉碎,用小小的纱布小包封好,冷水放入,水开后煮十分钟,再加一点冰糖煮溶。用极细的滤纸,慢慢地滤过,再将红茶包浸入略泡,之后捞出,将柠檬切开、挤汁,倒入红茶麦汁中搅匀。我用了淡黄的骨瓷杯,杯上画着一条红白耀目的锦鲤。
我递给家珍:“尝尝看。”家珍喝了,一贯表情平淡的脸上也有惊艳。
我不禁笑了:“多平凡的东西都可以是出色的,只要有心……”
……
我和家珍坐在料理台两边,我教她做那道鸡蛋羹。
嫩滑应该是本菜的关键,而蜂窝状就是失败的作品,虽然吹毛求疵却也是很难达到的水平。调味很平淡,酱油和香油而已,但要恰到好处,加入太多其他的累赘反而会画蛇添足,汤汁也要不多不少,看似简单的东西,其实费神费力。
打鸡蛋入碗,轻轻搅拌均匀,像清晨充满爱意的吻,只为表达爱意而不能惊醒梦中人。加生水和热水都不适宜。自来水中有空气,水被烧沸后,空气排出,蛋羹会出现小蜂窝。而热水会先将蛋液烫热,连蛋羹都是蒸不出来的。烧开放凉的水是鸡蛋羹美丽和营养的关键,平滑如玉的外表和软嫩鲜美的口感都要拜它所赐。一切看似不露声色的东西其实都内有乾坤,世间万物大体都是如此,比如说很多人看似是神仙眷侣或天生一对,其实后天的经营更是大过先天的登对。
加入凉开水后再轻微打散搅拌,忌蒸前加入调味品。蛋羹若在蒸制前加入调味品,会使营养受损,蒸出的蛋羹不鲜嫩。蒸制过程中的气流运动会使调味品四散,蛋羹的卖相就会不好看。
把锅盖掀开一点点蒸制蛋羹,锅子腹内的蒸汽略略放出一些,就像过于激烈的情感却总是没有好结果的,平淡而有力才是任何一段感情成型的关键。
蛋羹蒸熟了,滑嫩无瑕,晶莹美丽。我拿了小小的一把水果刀,在平滑的表面只简单地划了几下,再用小汤匙舀了寿司酱油轻轻地注入划痕中,极轻极细,最后点入几滴香油。寿司酱油包含鱼露的鲜美、米酒的清甜和酿造醋的香气,在蛋羹表面作出一幅小小的竹叶图,似像非像,似是而非,像是爱情中的小心机,失了清晰,却是美丽的,最令人迷醉。
当那碗蛋羹终于捧在家珍的手里,也许是错觉吧,我并没有看到她由衷满足的表情。我放了调羹在她手边,她却也没有拿起来品尝一下这成品,我有些落寞,但家珍却看来更加落寞。
家珍走后,我一个人看着那碗几乎是完美的鸡蛋羹,看了很久,之后忽然就释然了。也许人们总是把简单的事情人为地想得复杂,而藏在自己内心的,却总是最简单最本源的答案。
……
家珍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一遍一遍地做着鸡蛋羹,细心地搅拌,留意着蒸汽的力度和时间,特意买了精致的容器和模具,只为让成品最后的样子更加好看,一碗又一碗,几乎摆满了整个厨房里所有的台面。
直到最后的一碗,白璧无瑕的鸡蛋羹,放在那个家珍早已精心准备好的骨瓷碗中。家珍觉得很累,还有一种让人心烦意乱的无奈。
就像这碗鸡蛋羹,纵使完美又如何?既无人喝彩,又根本不是自己的本意。她所期待的爱情呢?真的要把自己变做他爱的模样才有可能得到?
家珍逃离般地离开厨房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身体重重地摔在床上,枕边一个硬硬的东西硌疼了她的耳朵,伸手拿过,是鲜红穗子的“姻缘扣儿”,家珍至今不知它叫什么,却因它曾带来的幸运,一直爱不释手。家珍用细白的手指摸索着着鲜红的卍字结,却忽然把手臂猛地举起,有种想把它扔得远远的冲动。
……
那一天终于来了,翔宇的生日。
镜中的家珍真的很漂亮,红色的毛线裙,包身,裙摆到膝盖,露出笔直纤细的小腿,没有一丝赘肉。领子是小小秀气的白色娃娃领,领子下方用丝带系成蝴蝶结。公主袖,白色的袖口恰到好处地拢住手腕。家珍真的很适合红色,她水嫩润泽的皮肤和神采熠熠的双眼都显得好像脱胎换骨一般。
家珍把一个漂亮的密封盒放进准备好的袋子中,却又犹豫起来,她的眼中闪过迟疑和不舍,但是最终还是吸了一口气,拿上袋子出了家门……
当家珍走进作为翔宇生日会会场的KTV包房时,生日会早已经开始了,家珍是故意迟到的。过去一贯的形象她都不要,今天,她就是要一切都不一样。家珍听到KTV中响起热闹的一阵喧哗之后,待声音稍作平息才缓缓推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