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我们峨岭,杀猪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行业。每隔一两个村子,总有个把杀猪的。牧羊村的杀猪人在村东,姓赵,因为长得黑,别人都喊他赵黑蛋,弄得真名反而没有人知道了。他个子不高,壮壮的,头发有些自来卷,颈子上一块紫斑,常年不消。这是他天热的时候,老是刮痧刮出来的。
赵黑蛋杀猪,偶尔也卖牛,家里养两三头牛,平常和村里人一样种田。他杀猪不卖猪肉,只是收人家杀猪钱,帮人家把杀好的猪肉称过重,挑到小孤山的小店,肉给小店来卖。乡下杀猪多在年前,春夏间很少,逢年过节时他就给人杀猪。冬天的清早,要杀猪的那户人家睡不好,天一发蓝就爬起来了,把家里最大一口大缸搬出来,洗刷干净,烧满满两大锅热水。太阳慢慢爬高,浸着冬天的寒气,黄得有些淌不开。过后赵黑蛋来了,腰上系一件黑皮围裙。几个男人把猪从猪笼里赶出来,并手并脚按倒在地。小孩子四散逃去,却并不走远,只是用手捂住耳朵,看杀猪。杀猪的一脚踏在猪前胯上,左手揪猪头,右腿抵猪腹,细长的尖刀捅进喉咙,血沫一下子喷出来,用一只白底绘朱红牡丹的瓷脸盆接住。猪的哀嚎声逐渐衰竭,不一会儿断了气。几个人把猪抬起来,奋力扔进大缸。浇开水,刮猪毛,把整只猪勾到一架梯子上,清理内脏,分割猪肉。最后一切打理干净,赵黑蛋把一副猪小肠和两只猪腰子留下,用稻草绳子系住,搭在钩子上勾回家。照规矩,杀猪后猪小肠和猪腰子都是要给他的。
晚上杀猪的人家要请人吃饭,除了亲戚邻四家以外,杀猪的也一定要请。一桌子菜都和猪有关,各种搭配猪肉的菜:芹芽炒肉丝、木耳干子炒肉片、红烧猪头肉、红烧猪尾巴、红烧大肠、青椒炒猪肝、腌菜豆腐炉子炖油渣,还必有一大锅猪肺汤。女人灶上灶下忙着烧火炒菜,男人们围在桌边,喧呼调笑,喝酒划拳,腌菜炉子炖得很烫,水汽直扑,把空气浸得湿漉漉的。赵黑蛋喝酒会上脸,黑脸渐渐变成一张红脸,笑嘻嘻露出两排很齐整的牙。他这时候看起来很快乐,一不小心就喝得晚了,他的老婆来催他回家。她是个声音洪亮的女人,矮,而且胖,衣裳裹在身上仿佛总有些紧,显出很结实的胸部。因为得过小儿麻痹症,她的左腿很细,走起路来一跛一跛。赵黑蛋唯唯应声,过会儿就家去。主人一面笑他怕老婆,一面留她也坐下来喝一杯。她不喝,笑着和人讲几句话,又先跛回去了。
他们生养了两个小孩,姐姐露露九岁,弟弟军军七岁,都很健康。先时他们家并不在牧羊村,而在离村一里路的大坝山头上,四面是杉木和竹林,独门独户一家,三间土墙瓦屋。到露露七岁那一年,他们在牧羊村头一块二亩二分田上建了一栋水泥砖的两层楼房,剩下的一小片田,就分别做了场基和菜园。菜园用做屋剩下的水泥砖垒成一圈围墙拦鸡,里面四时种一点韭菜黄瓜茄子豆角,拐角里栽一棵小桂花树,很快也长得有围墙高了。
露露的样子随爸爸,皮肤黑,眉毛浓,圆脸圆鼻子,头发卷卷的,软软贴住脑壳。她的眼睛很细,笑起来成一条弧。因为是姑娘,又是姐姐,妈妈腿脚又不大方便,很自然就承担了家里大多家务,扫地、洗衣裳、放牛、喂猪、烧饭、下田,每一样都比村里其他的小孩子更早熟习。他们家有三头牛,每天早上,赵黑蛋放一头,露露放一头,弟弟放最小的一头小牛。有时候弟弟不放,赵黑蛋就放两头牛,小牛跟在大牛后面。从春到秋的清早,露露从床上爬起来去放牛,她的牛是一头很威风的黑色大牯牛,牛身很宽,牛角很大,脾气也特别烈。我们放牛,忽然望见她的牛,感到一阵头疼,隔着三四条田埂,就准备躲走。赶紧把这条田埂上的草吃完,把自己的牛牵得远远的。牛脾气都不是好惹的!隔得近一点就红眼睛,犟鼻子,非要跳到一起打一角才满足。牛打起角来,踩坏人家田还在其次,万一牛打伤了,不能下田,真不是好玩的!露露的牛又格外大,打起架来肯定是我们的牛吃亏。我们那里没有山,河滩也离得很远,放牛因此是件很寂寞的事,总是远远地一个人一条牛,孤零零在田里打转。到太阳红红的有一丈高,牛肚子差不多鼓起来了,就牵着往家走。把给露水打湿了的牛绳子系在牛桩上,进门扒一碗饭,就赶紧背着书包到学校去。
小学在离村一里多路的山坡上,坡下一片毛竹和杉木的林子。学校是一个长方形,两条长边是五个班,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一个年级一个教室。一条短边是学校的大门,另一条短边是老师的办公室,办公室前一口小钟,到上课时就有一个老师顺手拿一只手榴弹一样的棒铁去敲几声。长方形的空当里,砌了一只圆形的花坛,里面刚刚栽一棵雪松。上下前后几个生产队的小孩子都在这里念书,彼此都是很熟悉的。这里平时照常上的课只有语文和数学,没有教自然课的老师,自然课本纯然是一种装饰,只有在刚刚发下来的那一天,供小孩子找一找插图上的大星座玩。偶尔有一节音乐课,是语文老师兼职教大家唱首歌。劳动课一个星期上一次,节目是大扫除,或者叫学生各自从家里扛了锄头过来,把学校旁边的一个小坡子挖平。
除非是对子女抱了不切实际的幻想的,这地方很少有父母在学习上对小孩子有特别的要求。他们自己大多不识字,学校里拢共就那几个老师,来来回回路上都望得见,他们每回见到,都很虔诚地说:“老师啊,我家那个在学校不听话你就打!”老师也不怎么打,每天晚上布几行作业而已。他们自己倒是常常为了一点小事,用竹丝子抽小腿,用巴掌打屁股,把小孩子打得哭叫连天。但这些小事常常跟学习无关。露露在学校的表现看不出有什么聪明的地方,有时候答不上来算术题目,也要被老师骂几句。这太平常了!大人不去操心这个。晚上放学回来,小孩子都在大门口写作业,坐一只小板凳,趴在大板凳上,太阳落山之前把作业做完。这地方不时兴晚上点灯做作业,费油,费电。作业也只是抄一抄课文里新学的字,做几道算术题目,很快就能做完。
于是傍晚的时候,常常能听见露露的妈妈在灶屋里喊:
“小露啊,到塘里把菜洗洗家来!”
“小露啊,到小店里买包火柴家来!”
“小露啊,到菜园里拔把葱来!”
“小露啊,天要黑了,把鸡撵到鸡笼里去!”
这时候她的弟弟在村子上和其他小孩子打弹子,打画子。他有几粒很好看的彩色弹珠,里面裹着风车一样旋转的彩色花纹。他最喜欢的是一粒纯黑的弹子,黑得发亮,里面一片水晶色花纹,这一粒弹子他舍不得拿出来打,怕输给别人,总是揣在荷包里,拿手上摩挲。打画子的画是在小店买来的,三毛钱一大张,印着《西游记》和《葫芦娃》的画片,小孩子把画片剪成一小张一小张的,用一张画子去拍在放在地上的那一张,能把它掀反过来就算赢了。有时候没钱买画子,就用火柴盒正面的画代替,反正大小差不多。地方最常见的火柴盒画是一只蓝色的老虎头,稍微少见一点的,是印着黄山风景的画。打画子的运气总是说不定,这些画子今天在这个手上,明天到那个手上,给捏得软软乎乎的。谁有厚厚一叠画子,是很让人羡慕的事情。他站在一边,看比他大几岁的周启林和杨爱红打画子。他们个子很高,很懂得在扬手拍画子的时候,右脚轻轻一跺,衣袖扇带一点点风,顺势就把地上那张画片掀过来了。他不敢和他们打,那等于是把手上几张画子送给他们,他们也瞧不上他,一边玩一边说:“闪开闪开,别挡我们!”他只是一只很小的跟屁虫。
露露妈妈的晚饭做好了,她一跛一拐往村子里走,嘴上一面喊:“小军军呐——家来吃饭喽——你个挡炮子的,在外面玩死得啦!——家来吃饭喽——”
她的声音很亮,很尖,她的儿子听到了,赶紧贴着墙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