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把风筝上的破布扯掉，只剩下骨架。骨架是用竹条做的，把竹条巩固在一起的是一截一截的短铁丝。
小鱼把铁丝拧下来，恒量一下，有两截就够了。他把铁丝折成弓形，跑去小商店买只皮筋。皮筋不太贵，他还买得起。他在路边的树篱笆上折了几断树枝，一端削尖，就成了箭。
小鱼用小指勾住弦，把箭搭上度了试，嗖——树枝箭射了出去。性能还不错。
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扑地一声。他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喷泉突然喷出了水。一柱柱射向天空，呈弧状落下来。在风的吹沸下，水珠像细小的雨雾扬扬洒洒落在小鱼的身上。
扑扑扑！二十多个喷头全都打开了。水柱连成片。一会工夫，池子里就有了半尺深的水。细细的水雾一直包裹着小鱼。
街上的行人纷纷跑来看喷泉。小鱼习惯地转身企图躲开人群。但他的腿忽然不听使唤了。
他的身体扭向人群之外，两腿却向池子里迈去。
他似乎失去了自我控制力，站在水池里，水漫到膝盖上。他的体内有一种力量推着他俯下身，把脸贴在水面上。顺理成章地，他吸了一口水，吐出一串泡泡。
“那孩子在干什么？喝池子里的水，很脏的。”
“是啊，这池子里多脏啊，好多垃圾的，孩子，那水不能喝。”
“孩子，快上来。”
人们议论着，担心地喊他。
此时的小鱼完全沉浸在水中呼吸的快乐里。
水漫到小鱼的腰，就要满池子了。
“孩子，快上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叔叔急了，跳进池子，抱起小鱼几步跨上去。
小鱼如醉如痴地吐出一口水，一脸无所谓。
“小子，快回家去！”叔叔严厉地说。
小鱼什么话也没说，拖着湿漉漉的身体向家走，沿途留下一串水迹，水迹很快被炽烈的夕阳吸干了。
他没走出多远，背后的喷泉嘎然而止。
一进家看见客厅里堆着个大旅行包。
“爸爸，你要出差？”
“嘿，我这工作出什么差？天天等车侯车，就是不上车。是你要出差。”小鱼爸扬扬下巴，“打开看看，我给你带了些什么好东西。”
“我要去哪？”小鱼问。
“咦？你不知道？你肯定上课又没注意听讲！”小鱼爸突然脸沉下来。
“不知道你说什么，出差跟上课有什么关系？”
“老师发了校信通，明天班级去郊游，同时学一篇关于游记的课文，你没听到？”
爸爸这么一说，小鱼才想起来，因为明天要学的课文是游记，刚刚从外地考察学习回来的语文老师似乎受到了启发，或许是在外面玩兴未尽，提出去郊游，通过实际活动体会课文的魅力。
小鱼刚听到要郊游时，像其他同学一样差点蹦起来，身体一下子挺直了，可那兴奋的火苗瞬间就熄灭了。一想到集体活动，他就不由得生出一种恐惧，自然而然地退缩。害怕的念头一出现，他的脊背弯曲，整个人要缩进桌膛里去。所以，语文老师后面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见。他迅速做出决定：只当这事没发生过。于是，他很快就把这件事从忘记中擦掉了。
通常这样的行动，学校都会以校信通给家长。小鱼爸可当成了大事。一辈子坚守在小站上，活动不超出直径5米范围的他，天天看着提着大包小包的旅行者，尤其是那些背着电脑，边走边忙着打电话谈工作的人，最让他羡慕。他是多么向往自己有一天也这样的坐一回火车啊。
接到校信通时，他都差点一激动问老师允许家长参加不？
他乐颠颠地跑去商场买了大旅行包，又买了许多外出要吃的东西，还有必备药品创可贴、红花油什么的，哈，连晕车灵他都买了。
小鱼平淡地打开包，抻出一包烤鱼片，咔地扯开，捏出一片嚼起来。
“现在不能吃，这是带到郊游时吃的。”小鱼爸抢过去。
“反正我也不去，在家吃掉算了。”小鱼又去包里抻出一袋QQ糖。说实在的，小鱼爸可从来不给小鱼买零食，今天还真是破开荒地大放血。
“为什么不去？多好的事情，爸爸没时间带你出去玩，这是多好的机会啊。爸爸都恨不得跟你去呢。”
“那你去吧，我可不去。我什么时候参加过集体活动？”
“嘿，这次可一定要去，那是因为你以前学习成绩总不好，没有自信，现在学习好了，谁敢瞧不起你！”
“跟学习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是怕同学们嫌你的体味？爸爸都准备好了。”说着，他把背包拉锁全拉开，拿出一瓶子香水，“喷上这东西就能把体味遮盖住。我们站上的老黄说外国人因为体味重，全靠香水遮盖呢。”
小鱼凑近闻了闻，立刻跳开：“难闻死了！我又不是女人，喷这东西，不知道有多卡脸。”
“这孩子，就什么话，来喷点试试。”小鱼爸对着小鱼按喷管，小鱼立刻躲开，“爸爸你留着自己喷吧，不过喷香水里别跟我一起走。”
“这小子，歪理还真多。”
“我写作业了去了，”说着，小鱼趁爸爸不注意，飞速从包里抢出一袋QQ糖跑里屋去了。
“小鱼，你没听老师说去哪郊游？”小鱼爸仍不放弃动员小鱼。
“没听见。”
“是下坎。”
“哦。”小心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哼。
“下坎鱼是最有名的，那里全是鱼塘。”
“那又怎么样？咱们家从来不吃鱼。”
“可是在那里，空气里全是鱼味，谁会闻到你身上的味呢。”
听到这句话，小鱼眼前一亮。他追问：“老师说去下坎？”
“对啊。”说着，小鱼爸把手机递过来，给他看校信通。
小鱼一眼就看到了“下坎”两个敏感的字，他动心了。
“这回放心了吧？去不去？”
“那就勉强去去吧。”
“小子，摆什么谱儿，好像下坎多么盼着你去一样。”
小鱼嘿嘿笑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鱼背着大背包来到学校。到了学校才发现，同学们都只背了书包，书包里装满食物和备用衣服。只有他，一副要攀登珠穆朗玛峰的装备。
同学们味味地笑笑，有男生还故事压他的包，作势要把他压趴下。小鱼全不在乎。他习惯了与众不同，也习惯了孤独。他可以对一切异样的目光视而不见。
“于小鱼，你怎么背这么大包？重不重？”凑上来说话的是他以前的同桌刘安妮。
在谁也不肯与小鱼做同桌的时候，刘安妮却站出来，说她跟于小鱼做同桌。因为她有鼻炎，对气味不敏感。所以，当同学们对小鱼污染教室空气厌恶至极时，只有她无动于衷。
刘安妮的个子跟小鱼差不多，学习成绩不好不坏，比小鱼好一些，身体不是太好，总感冒。一感冒就得停课打点滴。而小鱼又是特立独行的个性，所以，虽然两人同桌，却很少交谈。尽管如此，她算是小鱼在学校里最熟悉的人了。
“不重，没关系。”小鱼在女生面前逞能地说。
“大家最好结组同行，不要单独行动，离鱼塘远一些，以免滑下去，发生危险。另外，给大家半小时钓鱼，带鱼杆的同学可以钓鱼，没带鱼杆的同学在另一边的草地上做游戏。”老师交待完，就由大家自行分组。
不用想，除了刘安妮，没有人跟小鱼一组。尽管他的学习成绩飞速前进，可同学们还是不肯接近他。以前是嫌弃他的体味，现在则是想接近却不敢，小鱼看上去非常冷，他的身体外包着一层冰，让人不敢靠近。
小鱼一见到水，心中有一种不可控制的力量，推着他向池塘走去。
“于小鱼，老师不让到池塘边上，危险。”刘安妮扯着他的衣襟。可是小鱼像没听见一样，一直向前走。
“于小鱼，你听见没有。”刘安妮紧紧跟在他身后。
此时的小鱼什么也听不见，他的眼里心里只有水。他试探地蹲在水边，把手伸进水里，沁凉的感觉沿着指尖渗到手上、胳膊上、全身。
水绿汪汪的，不算清澈，但朦胧间可见到鱼在水里灵巧地游动。攸地一下打个旋，钻进水深处去了。那华丽的摆动引得小鱼的心扑扑跳。他的脸红润起来，表情愉悦起来。他不由地自地趴下了，把头扎进水里。
“啊，于小鱼，那水脏！不能……”刘安妮急了，以为他要喝池塘里的水，冲上前拉他。谁料，池塘边沿的泥土潮湿而滑。刘安妮没有站稳，扑通一声，“喝”字还说出口，她就倒在水里了。
刘安妮在水里乱抓乱扑腾。
“有人掉进水里了！”看见的同学大叫。
“老师，老师！有人掉水里了！”
语文老师跑过来，脸色煞白：“刘安妮！”她来的时候，刘安妮的身体已经陷进水里，只有头还露在水面。
语文老师飞快地滑进水里。可是，她不会游泳，而且池塘底非常滑，她也滑倒了。她只好慌张地爬上岸。
此时此刻，她才想起求救。抓起地上的包翻找手机。
“刘安妮。”
“刘安妮……”
孩子们叫着刘安妮的名字，已经带着哭腔。
就在这时，只听扑通一声，有人跳进了水里。
“又有人掉水里了！”叫喊的同学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啊……”正在拔电话的老师差点昏过去。没想到这次教学创新还没进行，就出事故了，而且是人命，不是一条，是两条。可惜这里只有她一个成年人，而她却不会游泳。
“小鱼会游泳！”又有同学惊喜地叫喊。
语文老师转身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里。
只见小鱼跳进水里的一瞬没在水底，水面上冒着一串串的泡泡。让人感觉他在水底垂死挣扎，可是，很快，他的头冒出水面，他拔着水向前划，划向刘安妮沉没的地方。
“小鱼加油！”
“小鱼加油！”
同学们用力拍着手，大声喊着。
小鱼并没有学过游泳，他一直怕浸在水里。他完全是凭着看别人游泳的姿式在拔水，好在他会鱼式呼吸。一开始，他也没有方向，乱划一气，一直不能靠近安妮。水被他搅得左右冲撞，他反而不能前进分毫。
就在他沉到水底的时候，他稍稍思考了一下。他发现手臂不能乱挥，把水搅乱反而阻挡前行。
“啊，小鱼也沉下去了！他也死了吧？”看不到小鱼浮上水面，同学们又悲哀地叫起来。
“有水泡，小鱼还活着呢。”有人指着水里的泡泡串。
小鱼停止了四肢的滑动，水托着他， 这让他觉得身体好轻好轻。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四肢柔软起来，在水里摆动着。他的身体横在水里，像鱼要一样随着水波摆动着。他意识到自己跟爸爸一样瘫软在水里了，自己犯病了。所幸的是，自己会鱼式呼吸，不会呛水。
他看到了坐在池塘底下的刘安妮紧闭着眼睛，不再多想，游向刘安妮。
成群的鱼跟随着他，把他的刘安妮围在中间。
他试着去拉刘安妮，可是他的胳膊软软的，用不上力。
他急得几乎哭出来。
鱼群在他们周围迅速穿梭着，弄得他更加心烦意乱。他没好气地乱挥着手。
突然有一条鱼游到了刘安妮的胸前，另一群鱼绕到刘安妮背后，用力撞安妮，企图把刘妮撞倒，压在胸前的那条鱼。
小鱼一下子明白了，这是鱼群在教他怎么做呢。他游到刘安妮身前，鱼群就集中到刘安妮身后用力撞刘安妮。刘安妮身体前倾，倒在小鱼背上。小鱼摆动四肢，驮着刘安妮，一点一点浮出水面。
“出来了，他们出来了。”
“他们还活着。”
孩子们又喊起来。
小鱼驮着刘安妮游到岸边，但是他站不起来，他的腿柔软得无法站立。他像鱼一样抬着看着岸上的老师和同学，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三个字：“帮帮我。”
老师甩掉了鞋子，光着脚在水里能站得稳一些，她跑进水里，抱起小鱼背上的刘安妮，回到岸上，平放，做人工呼吸。
“小鱼快上来！”同学们招手。
可是小鱼碰了碰岸边，手软软的。
“他没有力气了，咱们帮帮他。”一个同学说着，率先跑进水里接住小鱼的手。又有几个同学跟着跑进水里，有的拉住另一只手，有的推小鱼的身体，把他拖上了岸。
小鱼浑身瘫软，平躺在草地上大口喘着气。
“小鱼你怎么了？”
‘小鱼你变成鱼了？鱼的身体才这么软。”
“他本来就是鱼。”
同学们七嘴八舌。
这时候，刘安妮吐出一口口地水，缓缓睁开眼睛。语文老师松了口气，回头来看小鱼，不禁又吓得坐在地上。
她再次拿起电话拔急救电话。
小鱼奋力抬起身体抢过电话：“老师，我不去医院，我不能去医院。”
“可是你的身体……再说，刘安妮也要送医院的，虽然活了过来，可是身体很弱。”
“好的，那你打吧，把她送去医院，我没事，晒一会就好了。请把我抬到那边的平地上，阳光充足的地方。我不能在水边待……”说到一半，小鱼就气喘急促起来，心中涌起对水的渴望。
老师命两个男生把他抬到他指定的地方。老师已经心力交瘁，无力跟他争辩，更无力对他说教。急救车来的时候，小鱼仍然柔软地躺在地上。大家不容分说，把他和刘安妮一块抬上救护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