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大停车场内。
坐在方向盘后面，姚宜君按下了车窗。
“愣在那里干吗？”她向小跑车的副驾驶位置摆了摆头，“上车吧，我送你回公寓！”
季昱成摇摇头。
“不了，谢谢。今晚我想自己走回去。”
君姐默默地打量了他片刻。在他漂亮的脸上，只有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和懒洋洋的微笑，丝毫没有泄露任何别的情绪。
她耸了耸肩。
“好吧。你自己小心一点。”她摇上车窗，却又停了下来，“顺便说一句，你的那个康宛泠虽然土里土气，又有点自以为是，不过，她似乎还算有些灵气。”她点火发动车子，掉头看向前方的路面，“若是她能通过考核，我或许会给她一份条件不错的合约。”
在一阵轰鸣声中，那辆价值不菲的红色跑车飞快地驶离空空荡荡的停车场，右拐之后，开出校门。
直到那两点红色的尾灯在薄雾弥漫的夜色中消失，他这才慢慢迈开脚步，转身向校园的方向走去。
或许是因为寒冷和湿气的缘故吧，此刻的校园黑暗幽静。柏油路面黝黑潮湿，树叶上的露水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烁，偶尔还有一两声不知名的鸟叫在远处的灌木丛中响起，带来空旷寂寞的感觉。
快到熄灯时间了。
教学大楼和图书馆里已经几乎没有灯光了。那些好学不倦或是为即将到来的期终考试做准备的学生们，此刻想必都已经跑到通宵亮灯的阶梯教室里去抢占座位了。
虽然从来都不屑于和那些只知道用功啃书的死脑筋的家伙们为伍，可是，说句实话，有段时间，他还是蛮向往那种一起复习功课、一起背历史书、一起叽叽喳喳地上学放学的生活的。那种关系才叫“同学”不是吗？
当然，他也有同学。事实上，他的同学太多了——每年换一所学校所导致的结果是，跟他同过班的，最起码得有几百个人吧。那些家伙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他早就全都忘光了。混合重叠在记忆里的，只有一个个他替他们起的绰号：“肥猪”、“屎克螂”、“软趴趴的油条”、“烤焦的面包”、“怪物史瑞克”……
不过，虽然他能记住的不多，相信他那些老同学们却对他一定印象深刻。因为他们也给他起了个外号——魔王。
魔王季昱成。
每转到一所新学校，魔王都会把他那双漆黑的，就像在墨水里浸过一样的魔爪伸向无辜又没有防备的人们——他在小巷里修理没有交保护费的学弟，在同桌的便当盒里下泻药，往女生的抽屉里扔蟑螂，在老师的椅子上涂百得胶，用钉子把校长的汽车轮胎戳破，到每年的2月14日，他还会别出心裁地把所有女孩写来的情书原封不动地贴在一起，再加上一些诸如“死肥婆也有春天”之类的评论，做成一大块展板，放在清晨人来人往的学校门口……不过可惜的是，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过一次被学校开除的经历——因为还没等到前一任校长勒令退学，他就已经转学去了另一座新的城市或国家里的另一所学校。
早在幼稚园的时候，虽然连字都还不认识几个，他却已经懂得了“与其千古留芳，不如遗臭万年”的道理。敌人总比朋友来得长久，恨一个人也比爱一个人更叫人牵肠挂肚——所以，相比“天使”，他更愿意做一个“魔王”，因为……这是能够让身边那些走马灯一样轮换的人们记住他的唯一的方式。
当然，戳破轮胎等等的恶作剧都是小孩子的幼稚把戏。十七岁以后，他找到了更好玩的招术。
你玩过心碎游戏没有？
把一颗心俘虏过来，然后掼到地上，看着它“啪”的一声碎了一地。这种感觉……就像《红楼梦》里那个叫晴雯的女生把扇子撕成碎片那样，还蛮痛快的呢！
所以，在最近一段时期里，他做得比较多的事情是和女孩交往、分手，然后再交往，再分手。心血来潮的时候，他还会把一些女生从她们男朋友的怀里抢过来，这样的话，一下子就能破碎两颗心。double的痛快，double的罪恶，当然，也能够double的叫人难以忘怀。
本来……
本来他想把这一套也用在他那个亲爱的“姐姐”身上。可是……
季昱成停下脚步，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再度回到了女生宿舍那幢高楼前。
抬起头，他看向五楼那排透出灯光的窗子。有一扇玻璃窗没有关紧，带着雾气的晚风轻轻拂动起窗前的白色轻纱。
万籁俱寂的夜里，若即若离地流淌着大提琴低沉的琴声。
这是一首有些耳熟的曲子。虽然叫不出名字，然而就在刚才，在君姐和康宛泠谈话的时候，他听到宿舍楼里有人在放这首歌的CD。
他并不认为这是一首很好听的歌。可是此刻，当这段旋律经过大提琴的演绎，在这雾气缠绕的夜里，竟然多了一抹悲伤和寂寞。
你很寂寞吗？
站在远离路灯的树荫下，他默默地凝望着那条在风中微微翕动的窗纱。
为了那个家伙，你很悲伤吗，姐姐？
潮湿的水雾沾湿了身上昂贵的皮夹克，可是他毫不在意。薄而漂亮的唇边，一抹冷冷的笑意慢慢浮现。
请暂时忍住一下你的感伤和寂寥吧。因为……我会给你带来一千倍的伤心的……
就仿佛他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边一样，琴声在“咚”的一声以后，突然嘠然而止。
有些自嘲地扬了扬眉毛，掉转脚跟，他开始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向回走去。
不远处的路灯下，一个穿着深灰色连帽运动衣的修长人影匆匆走过。
季昱成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这一眼却让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那个提着超大的像画框一样玩意儿的男孩，难道是……
费烈？
“麻烦请帮我叫一下康宛泠。”
负责管理女生宿舍的大妈把注意力从电视上移开，颇不乐意地看着值班室外那个打断她看节目的家伙。
“马上就要熄灯了。学校的规矩是，女生不能在熄灯后进出宿舍楼。不过……”当大妈的视线从他邋遢的破牛仔裤一路转移到了费烈的脸上时，眼神开始变得如同春风拂过般亲切和蔼起来，“看在你这小子长得还算帅的份上……再加上离熄灯还有两分钟，我就帮你叫一下吧。”
虽然没有听清大妈在唠叨些什么，费烈还是礼貌地报以一笑。
“康宛泠！有人找！”
大妈按下了对讲键。
“……来了。”
一个清脆而又熟悉的声音透过话筒传了出来。
不知为什么，心跳在这一刻开始慢慢加速。
来了。
此刻，她也许披上了外出的大衣，拿上门卡，一路穿过长长的走廊，等电梯，然后……很快，她就要来了，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
还记得和她的第一次相遇。那是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抽出一本厚厚的辞典的同时，惊鸿一瞥般出现在书的缝隙中的，是一双惊讶而又清澈的眼眸。
他从不知道这双眼睛对他的影响是如此之大。即使在欧洲，即使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种族不同国籍的模特，出现在他画布上的女孩的眼神……始终都是属于康宛泠的。
走廊那头的电梯大厅中，传来电梯“叮”的一声落地的声音。
他向后退了一步。
马上……她就要来到他的面前了……
在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中，他开始后退。一直退到了门口的台阶边。
或许，他根本就不该来。不该来扰乱她的生活，打破她的平静……他不应该，也已经没有资格做这种事了——就让那双清澈如泉水般的眼眸出现在他的每一幅画里，虽然不是曾经梦想过的“happy
ending”，可是……这样的结局也已经很美了，不是吗？
迅速而又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画框靠在门边的墙上，他转过身，让自己再度投入茫茫的夜色中。
昏黄的路灯在他身后拉开长长短短的阴影。湿漉漉的地面闪着微光。不时，有枯黄的叶子从枝头飘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小径旁的草地上。
身后的某处，渐渐有脚步声和轻微的喘气声传来。
可能是某个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长跑的家伙吧。
拉起运动衣的帽兜挡住薄雾的湿气，他头也不回地继续走着。
脚步声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住了。
“费烈……”
有个声音在他身后说道——清脆而又熟悉的声音。
他的脚步虽然没有停，身子却开始变得僵硬。
身后的那个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费烈！”她的声音虽然有些颤抖，却坚定了起来，如同空旷的音乐教室里有人用指尖弹下了钢琴的第一个音符，“你给我站住！”
他终于缓缓停住了脚步。却依然背对着她。
那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当他还是她的同桌的时候，她曾无数次在他的背后偷偷打量他。可惜的是，她没有他那种天才般的绘画才能，所以，没办法把她所看到的景象记录在画纸上。可是……在不知不觉中，他的皱眉、他的微笑、他握着画笔的修长的手指、他专注作画的神情，和他走路时习惯性地低着头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的背影，都已经牢牢地刻在了她的心底，就如同一块块金属版画那样，深刻而又永不磨损。
不回头也好……就像这样，只是把背对着她也好。
康宛泠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虽然冲动地追了出来，虽然在看到《海边的少女》时想要再见他一面的愿望是那样强烈，虽然曾在心中大声地乞求请他不要离开，可是，当他的背影清晰地出现在茫茫雾海中的那一瞬间……她还是胆怯了。
——该说些什么？
在面对自己的中学同学、高中同桌，一起合作过几个月的拍挡的时候……别人都是怎么开口、怎么寒暄的？
标准格式应该是：“嗨，好久不见，你好吗？”、“巴黎怎么样？这次打算在国内呆多久？”或是“还没庆祝你订婚呢，你女朋友好漂亮哦！”……
按照标准模式来总不会有错的。她深吸一口气。
